第一次见月亮

景流

meow

2024/12/13 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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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评价镜流的那些，好的，坏的，景元其实都听到过，但他不以为然。好吧，其实最开始他是有些怕的，他想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才会被各式各样认识不认识的人百般评价？于是还未见时，景元便只能根据那些人的说辞来将镜流拼凑出来——冷若冰霜的，不太好惹的，一个天底下最危险的女人。似乎不是罗浮本地人，从别的城来，却落地生根，又有了不缀身的赫赫功名。还有些别的说辞，说她其实不是活人，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幽灵，借了一个女人的身体还阳复仇——“复的什么仇？”太荒唐的话，景元没忍住插了嘴。那些将士们便笑起来，侧过头瞅他。“还能是什么仇呢？”他们嬉笑着，又喝了口酒，含糊的感叹，不向来都是为死去的人复仇的么？景元也只跟着笑笑，似乎权当笑料听了，安安静静低头去喝手里捧着的浮羊奶，不再吭声。那是他随军出战的时候，身旁的将士们喝了些酒，讲话便没了边，听多了无非翻来覆去都是那些东西。景元吃饱了，不爱听酒鬼的话，也不爱闻那股酒精味，便偷偷掀开帘子，溜出营帐，无所事事在营地闲逛。

他先是抬头看到圆月，再定睛，才看到一个女人。那晚的月亮很大很亮，把整片营地照得雪白，那光落下来，便同日光一般让所有黑暗无处遁形。景元记得，照那些哥哥们的说法，明天会是个大晴天。而那女人站在月光底下，握着剑，却好似同月亮融为一体。景元觉得眩目，却分不清是天上那月亮落下来的月光，还是女人手里那柄剑折射的一段月光。

他想往前两步，有些迟疑，有些奇怪，踌躇半天却不知道怎样说第一句话。女人就是这时候注意到他的，随后看过来，和景元好奇的视线相衔，景元心底下又是骇然——一双血红的眼，目光有些凌厉，似无形的剑气早就不止缠着那柄利刃，而是溢出来、漫上来。无端的，他感到有些冷。女人看着他，站在月亮底下，用那双猩红的眼睛，只是安静地同他对望。景元有些坐立不安。他想也许他该先说第一句话，随便说点什么，总不好让气氛太凝滞、太尴尬。他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家里人称赞过，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称赞过，身边的弟兄们也称赞过，他可以先开口，表达他的善意，这招百试百灵，总不会有错。

但在他张嘴前，女人却先动了。她朝景元走过来，动作很缓慢，脚步太轻了，有那么几个晃眼的瞬间，景元觉得她甚至没有踩在那片土地上。她先开口了，语气很平淡，问：你也是云骑骁卫么？今夜庆功宴，怎么不同那些将士们待一起？

景元一怔，连忙点头，他回应，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是呢，那些哥哥们都在喝酒、吃饭，我吃饱了，也闻不惯酒味，便先跑出来透透气，一会再回去。女人又开口：云骑骁卫有军令，没有命令不得乱跑。你一个人出营帐在外面乱逛，也算违背了军令，你知道么？

景元眨眨眼，回答：我是看今夜巡逻的弟兄辛苦，让他进去歇息，我便替了班，同上面打过报告啦。他顿了顿，冲女人笑了一下。女人也笑了。方才有些不近人情的轮廓软了下来，她垂下眼，今夜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面前的年轻人。然后她弯了一下眼睛，说，是吗？我怎么没有收到这个报告。瞒上是要罪加一等的。景元又是一愣。接着，脑袋里那些险些被遗忘的形容跳了出来，慢慢的，贴上面前的女人。

景元猛地反应过来她是谁了，镜流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挽起漂亮的剑花，将那柄剑收回鞘中，入鞘的声响就像谁将琴弦轻轻拨弄了一下。她自始至终都看着景元，然后才想起来常规的沟通方式似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景元踌躇片刻，还是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回答了，春和景明的景，通元识微的元。方才是我没反应过来，您能饶我一次吗？镜流在他头顶好像轻轻笑了。

他看到她摩挲剑柄的手，这似乎是她的习惯。她说，原来是你。上一仗你的谋略确实漂亮，这场庆功宴算是你争取来的喘息时间。既然如此，好吧，便算你将功补过。景元反应片刻，这才抬起头去看她。镜流背着月光，景元分不清她是否在笑，却用余光注意到她的指骨在敲剑柄。景元这才如梦初醒一般道谢，镜流却只是挥挥手，叫他回去吧，别再被第二个人抓到了。景元跌跌撞撞往回走，脑子里却全是那猩红的眼，恍惚间像被月光投来刻骨铭心的一瞥。

后来景元又遇到过镜流几次，有在她和他们商讨战术的时候，有云骑军在训练的时候。偶尔他会主动和镜流打招呼，但这种情况不多。云骑军每日运转都很忙，镜流被上级看重，景元后来才听人说她似乎是来这里传授剑艺的。景元不着调地想，是吗？可是他从未见谁在镜流身边学剑能长久的。他们都很怕她，怕她的眼睛，怕她的剑法，怕她那挥砍的技巧。正走着神，景元的肩膀被人用剑柄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镜流出现得很静，她几乎没有声音，没有脚步声，呼吸声轻不可闻，鬼魅般落在身后，如果太阳正好在她后头，景元倒是还能抓到些影子，但她也极少犯这样的错误。她似乎观察了很久，只是现在才走上前来告诉景元，他的哪一招缺点火候——不够用力，不够认真，挥砍角度不对，不够有所体会，不够专注——景元。景元被吓得手一抖，剑好险没掉地上。他回头去看镜流，女人站在他身后也看着他。片刻之后，镜流问：要和我下盘棋吗？

稀里糊涂的，景元跟着镜流去了庭里，有些偏僻，离热闹的训练场很远，好处是足够阴凉，让景元那颗有些浮躁的心也跟着慢吞吞沉下来。镜流端出棋盘，将白子推过去，让景元先手。景元有些不知所措，他那时还不是以后运筹帷幄的将军，也没将下棋发展为兴趣爱好，更鲜少用棋局来暗示隐喻什么。他还太年轻，只从父母的房间里摸过子，玩似的下过几局，概念里无非是游戏规则有些麻烦的玩具。坐在镜流对面走棋时，他却隐隐意识到没那么简单。他下得谨慎，唯恐那一步走错便满盘皆输。景元悄悄抬起一些视线去看镜流。镜流从坐下执棋便不再看他，动作很轻缓，却很果决，毫不迟疑，似乎无比清晰该怎样去获取她要的胜利。景元却迟钝地悟到了她的肃杀之意。这便是她走的路啊。景元想。这是一条怎样……冰冷而锋利的路，笔直地贯穿了镜流的一生。就像剑一样。镜流下棋以来第一次抬头看他，然后笑起来。景元这才意识到他喃喃自语出了声，有些不好意思地也对她笑。随后他听到镜流的声音，认可一般说，就像剑一样。

景元问道，你的剑，还愿意教给别人吗？镜流起身收拾残局，闻言向他看过去。景元似乎有些紧张，将手指绞紧手指，他说，我可以学你的剑吗？我知道你很厉害，我见过你挥剑，也见过你冲锋陷阵在最前面。所有人恐惧着往后退时，是你向着敌方冲过去。镜流弯了一下眼睛：你怎么看到的？景元沉默了一下，才很小声说，那时候……那时候，我正紧紧跟在你后面呢。镜流不再说话，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手搭在剑柄上，一下，一下。她又在敲她的剑，就像轻声的慰问一样。他们安静了片刻，随后镜流说，还不是时候。我愿意教给你你想知道的一切，但还不是时候。

说完那句话镜流就离开了，什么解释都没有。景元收拾好练习用的剑，跟着她后面走出去时才发现已经到了黄昏。他盯着镜流的背影，直盯得眼睛都有些发涩。景元还是忍不住，他在她背后问道：那是什么时候？镜流没回头，声音却轻飘飘被风捎过来，她说，到那个时候，你会知道的。

等景元再次抱着剑去找她时，罗浮已经过了两个春。这期间大大小小的战事景元都经历过，却不是每场都能见到镜流的身影。他敲门动作很急，惹恼了一窝团雀，叽叽喳喳控诉他的不是。他也不恼，好脾气似的抬头冲麻雀们笑笑算作安抚，只是不知为何挤出来的笑容却更像要哭。景元记着规矩，敲三下便停了，在门口站得端正，等着镜流来开门。

镜流来得很快，她打开门看到景元似乎不太意外，只是平淡地点点头，示意他进来。景元便紧紧抓着剑，走进那座庭院，和当初他们下棋的那处很是相似。景元近些时日听说——听说，这个月亮般的女人要摘下剑首的称号了。他没问，却心下无比笃定。在他心里再没有谁比镜流更合适，那无上的称谓落在镜流头上，他也相信着所有人都会信服。

镜流回头来看他，问，今日云骑军没有训练，你合该休息才是，找来我这做什么？景元有些紧张，握剑握得很紧，无意识地，在剑柄摩挲起来。景元说，我想……我想学您的剑。镜流没有回答，她依旧看着他，这促使景元飞快的、几乎语无伦次地说下去：我想学您的剑……我想变得更强。我不想只是受人保护。云骑军的训练无法满足我了，我，我希望——他没说下去，那把剑被他握得很紧很紧，镜流的目光却让他知道她都明白了。镜流点点头，说，原来如此。有人死在你面前了吗？

她果然都明白了。景元有些开心，更多是哀伤——他意识到只有共同点才能让另一个人迅速明白那未言明的一切。于是他也点点头。

镜流低下头，她去端茶杯，抿了一口，才继续说：他为了保护你死在你面前了吗？景元浑身抖起来。他想起那些飞溅的场景。那是一场他主导的胜利，以最小的牺牲换取了一场胜利，但仍旧有牺牲。并且在他面前被他所目睹了，便这样成为长生种无尽形寿中难得的第一次。

镜流不再说话，她似乎在思考。她说，好，我的剑如果你想学，那么我就教给你。但不要只因为恐惧来向我学剑，之后你要面临的可怖之事，在你无尽生命里，这还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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