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Mr. ？

【狱审】亚尔木克湖

长休休休休

2025/06/15 0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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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维莱特的身份暴露，班里的气氛异常诡异。红鼻子需要隔三差五发表演说，才能提醒大家，那维莱特不是精神病，他只是我们班普通的一分子，一个比我们小几岁的男同学。
那维莱特不适应这里的教学方式，刚来就碰上两次大考，年级中游。红鼻子觉得是他的同桌格温影响了他，便安排班长莱欧斯利对他进行一帮一辅导。每当他俩坐在一起算题，总有犯贱的男生上前戏弄莱欧斯利，敲他的后脑勺说，又给你的神童小弟补课呢？说到“神童”还要配合两声怪叫。这样的现行被红鼻子逮到过两次，当场狠批那几个男生。可惜红鼻子只是个班主任，他斗不过新闻，更斗不过流言蜚语，学生又不是他看管的犯人，他分不清童真和耍流氓。
那维莱特刚来班里时的那种不怒自威仿佛渐渐消失了，开始有男生敢拽他的卷马尾了。每次挨整，那维莱特都像没事人一样，不会像莉亚那些女生一样追着男生打，而是连正眼都不瞧他们一下，男生们自觉没趣，也就灰溜溜走了，走之前会再敲一下莱欧斯利的后脑勺完成仪式。莱欧斯利也一样不理，埋头继续给那维莱特讲题。
那时候，我一直以为莱欧斯利的胆子很小，所以总挨欺负，高二下学期以后我才知道，原来他不是害怕，甚至胆子比谁都大，他只是单纯的不屑。在那个拉帮结伙成风的弱智年纪，老师的狗腿子莱欧斯利跟那维莱特没两样，在我们眼里都是外人。
很快，他俩的成绩都有了提升，在年级榜上做了最亮眼的一对，这让我深受打击。因为在我深夜苦读取得的进步和他们相比，太不起眼。而当时我并不清楚，考上最好的大学，除了能让我的父母和一些跟我毫不相干的亲戚朋友称赞外，对我的生活到底会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改变。我爸仍旧卖地摊，我妈仍旧扫大街。但是他们的反应让我相信，三年以后，等我从高中毕业，再从一个全国重点大学毕业，我的父母就再也不用干这些辛苦又卑微的工作了。
听我妈讲，我爸年轻的时候，打架是一把好手，从小跟我爷爷学摔跤，四方一带有点小名气。他们那个年代社会乱，十七八岁的男孩上学书包里可以不装书，但不能少了枪刺和板砖。我妈年轻时候长得挺好看的，没少被街上那帮小流氓惦记，多亏我爸每天上下学护送她，才没受过欺负，后来俩人就好了。上班以后，我爸在厂子里还总跟人打架，我妈就不干了，说再打架就跟他黄，我爸听劝，真就不打架了，老老实实弄零件。他以前是重型机械厂的车间工人，没下岗以前，厂子效益算好的，他还做到过车间主任，那时我家生活条件还不错。我出生以后，我爸见是个男孩，又来劲了，我五岁时非要教我练摔跤，说怕我上学以后挨欺负。他常说，男人行走世上就分两种，一种欺负人，一种被人欺，他的儿子怎么着也不能被人欺负。我妈又不干了，说再教我学坏就离婚，我爸只能放弃。直到他下岗，在路边摆摊，总遇上不给钱的无赖地痞，也没见他出过手。高一放学回家，我亲眼见过他被找事的流氓踹了一跟头，可他爬起来就乖乖推车走了。当时我安慰自己，他可能是因为不想欺负人，所以选择了做第二种男人。大能者忍。
长这么大，我一共就打过两次架。第一次就是在十六岁，高二快结束的时候。为了那维莱特，我脑袋挨了一铁锹，差点儿没挺过来。这都是后来听我妈说的，因为当时我晕过去了，醒来以后，我妈眼睛早哭肿了。我醒来后的第一反应，是怕我爸再揍我一顿，赶紧认错，但我后来见他也哭了，一个劲儿问我疼不疼。我安慰他说，爸，当初我要是跟你学摔跤就好了，今天就不至于挨这一下子。他摸了摸我的头，又哭了，骂自己没本事。当时我不明白，他是在指别的，我知道他摔跤很厉害，那我也不可能叫当爹的帮儿子打架啊。
生活一直令我感到虚幻不真实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所有坏事好像都是集中在高中那些年发生。从那以后，并没有人跟我解释过生活为何突然开始如此艰难，但一直有个声音在对我耳语说：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你不用明白。自从我听从了那个声音的指引，日子反而好过多了。我长大后甚至一度怀疑，是当年那一锹给我削开窍了，基督说这叫神启。
198年刚刚入夏，我们高二下学期的分班考试就差最后一门还没考，莱欧斯利他爸出事了。
他爸跟莱欧斯利长得一点也不像，其貌不扬，很瘦，颧骨以下像被人拿刀削过一样少两块肉，眼睛不大，却叫人不敢长时间直视，莫名地令人瘆得慌。他爸的名字跟样貌，我们都是从电视上得知的——本市震惊全国的大案犯罪团伙主犯，拉着他弟和其他三人，两年里抢劫杀人三十五起，二十三条人命。临刑前，电视台做了一期特别节目，采访五个死刑犯，让他们忆述步入罪恶深渊的心路历程，说一些悔不当初之类的话，以儆效尤。节目循环播放了一个礼拜，人都被毙了，魂还在电视里说话。
大家都知道了，班长莱欧斯利有个杀人不眨眼的爸爸，还有叔叔，一窝亡命徒。这件事掀起的风暴，瞬间在班里淹没了那维莱特妈妈是精神病的余波。那一次，红鼻子再也没有力气站在讲台上发表义正词严的演说，而是眼睁睁看着班里甚至全校的男生，轮番欺辱莱欧斯利，无计可施。莱欧斯利似乎还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爸被枪毙之前，他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那个男人了，就算大街上走个对碰，彼此都未必认得出。一个与自己只有血脉相干的人，居然可以在死后继续笼罩他的生命，密不透风。
学校广播里，连续几天都在播放庆祝大案破获的喜讯，甚至有警察来到学校集中对高年级同学进行了一次普法教育，但没有人听，所有同学都在扭头围观莱欧斯利，大声讥笑。警察在讲台大喊也镇不住，因为这次孩子们好像的确站在了正义一方，正义怎么能被苛责呢？最后还是红鼻子站出来，假装有事把莱欧斯利叫出讲堂。莱欧斯利走出去的时候，身子挺得很直，一个红墨水瓶突然从学生中间飞出来砸中他的后背，扔墨水瓶的男生他爸以前是开运钞车的，被莱欧斯利他爸亲手勒死了。鲜红似血的墨水溅满在那身洗得泛白的旧T恤上，仿佛身中一枪。莱欧斯利的身板始终直挺挺地一路走出大门，没回过头。
就在普法结束当天下午，第二节自习，莱欧斯利开始收拾书包，是红鼻子劝他提前回家的。座位在前排的莱欧斯利，不慌不忙，收拾得很仔细，他有整理癖，一本本书在桌上都撴齐了才小心地放进书包。多少年后，我再回想当时的画面，才明白其实那是莱欧斯利的无声抗议，那些书对他根本没有意义。但他就是不能把它们丢在那里，任一些蠢货在上面乱涂乱画，用狗爬一样的字迹写满谩骂的言语。收拾到一半的时候，后排两个高个子男生你推我搡地走上前，为了争夺谁先对莱欧斯利下手的特权，自己几乎要打起来，最终达成共识，一个反扭住莱欧斯利双手，一个倒拎起他的书包把东西倒了个底朝天，然后狠狠地把每一本书都踩个遍，一脚比一脚震天响，仿佛在擂战鼓，果然又召唤出前排几个小个子男生的斗志，纷纷围上前来补脚，相互比试着谁踩出的脚印更完整。
莱欧斯利始终没有发出一声，拽了拽被扯歪的衣服，蹲下来，重新一本本整理地上的书，将每一页印有脚印的都撕掉，狠狠搓成团儿堆在桌子上。坐在我身边的莉亚，对着自己文具盒撒气说，他们太欺负人了。几乎就在同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经过我的身旁，从最后排走到讲台前。众目睽睽之下，那维莱特蹲下身，帮莱欧斯利一起收拾地上的书，认真的样子仿佛那些散落在地的，是两人共同拥有的东西。
余兴未消的几个男生先是跟所有人一样愣住，随即爆发出一阵非常原始的哄嘲声，就在此时，他们中最好的代表被从后至前哄抬出来——格温，他如被众星捧月般，踱着亮相似的步子，缓缓走到台前，先是对着台下观众挥了挥他的大手，然后才一把拎起莱欧斯利的书包，把书甩得漫天飞，莱欧斯利来抢书包，观众被逗乐了，格温再一反手将他推了个跟头，笑声加剧。
只差一场压轴戏了。格温看着蹲在地上拿眼睛瞪他的那维莱特，傻笑着抹了一把鼻子底下百无一用的大青鼻涕，反手擦在了那维莱特细密的头发上，整场演出以隆重的掌声和欢呼声谢幕。我的眼睛刺痛，几乎快睁不开，耳边传来莉亚的哽咽声，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反复嘟囔，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我感觉自己的脖梗子好像被人揪着站起身，又推着我走向前，双手不由自主地操起莱欧斯利的空椅子，在空中划过半圈，劈向格温的脑袋，喉咙里有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在吼：格温我操你妈！
椅子很沉，格温抬高双手擎住的一瞬间，我的手也撒开了。椅子撑儿划破了格温右手的虎口，血顺着滴到水泥地上，我低头看了半天，才回过神儿来，顷刻间，鸦雀无声。莱欧斯利已经站起来了，我下意识地扶起一直蹲在地上的那维莱特，说，回去吧。那是我今生跟他说过的第一句话。
那维莱特走在前，回到最后一排，我跟在后，回到莉亚身边。只剩下格温仍旧站在讲台旁，像个被拔掉了触角的蚂蚁，原地转了两圈后，走去角落拿起拖布，自己把地上的血擦了。他那脑子，就算砸坏了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来，本来就不好使。我心里清楚，他不敢告老师，那会成为他身为一个恶霸的污点。格温走回座位时特意绕到我身边说，操你妈，你给我等着。
再也没有人打扰莱欧斯利收拾书包了，他却无心再理，一股脑儿搂起地上那些沾着脚印和血迹的书塞进书包，背到肩上，临走出教室门之前，他回头望了我一眼。我仍有点恍惚，被莉亚捅了一下才把魂叫回来，刚才揪我又推我的那双无形的手消失了。那一刻，以前我最烦莉亚冷不防捅我的那下，竟然带给我熟悉的安全感。莉亚掏出一包纸巾转过身去，我下意识跟着她转过去，那维莱特捻出一张，说谢谢你们。我盯着他拂擦着头发上的秽物发呆，根本没注意到坐在他身边的格温正在用口型骂我。莉亚再次捅我，我转头回来，她正擅自从我文具盒里拿我新买的橡皮在自己本子上狠狠地擦，说，你今天居然还挺厉害的。
放学后，莉亚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家。我说，咱俩根本不顺路。莉亚甩脸子要走，我心一软，说，要不我陪你推车到下个路口吧，然后各骑各的。路过校门口卖磁带的小摊儿，莉亚停下车来，买了一盘鬼故事磁带，五摩拉，转手要送给我。她说，我知道你一直想要，送你，当作是对你今天英勇表现的奖励。我突然有点难受，大概是自尊心作祟吧，我说，给我也白瞎，我没有随身听。莉亚硬塞给我说，随身听我借你，买都买了，我又不敢听，你要不收我就再也不理你了。说完她直接把磁带塞进我书包的侧兜。
快走到路口时，路过237公交站。那维莱特正站在那里。他坐这班车我早就知道，甚至有时候放学故意磨蹭，远远看着他等车来，一个人的时候他喜欢揉自己的卷马尾，像个傻不愣登的小孩，等他上车我再骑走。但是今天当那维莱特朝我招手的一刻，我还是很讶异，下意识回了下头，确认身后没人，才被莉亚拽着走了过去。
那维莱特说，谢谢你。他笑起来笨笨的，没有面无表情时五官给人的那种锋利感。
一个学期了。这是那维莱特面对面跟我说过的第一句话。我一时不知道回什么，杵在原地。倒是莉亚先停下车，走上前拽住他的手说，以后我们就是朋友啦，我们不来找你说话的时候你要来找我们说话。那维莱特冲她点点头说好，然后又向我摆手说，路滑，慢点骑。
那天的夕阳正好。我骑着车，哼着歌，收音机里曾听过那么多爱情故事的开头，都不如自己这个。一切都恰到好处。
从告别莉亚和那维莱特开始数的第三个路口，格温带人远远站在街角的一条快拆迁的路口等我，我一点都不惊讶，嘴里仍哼着歌。格温带着几个人，领头的是他那个混社会的表哥，以前他跟外班人打架就找过，我们都见过。他表哥对格温说，这小子怎么劈你的，你就怎么劈他，敢还手我打死他，照脑袋劈。其实我并没有很在乎，我先打他，他再打我，天经地义。
格温一铁锹打在我头上，我当时没感觉到疼，也不知道有没有流血。但他们没有要到此为止的意思，格温表哥拿着板砖在手上掂了掂，我的害怕才迟迟从脊椎扎向脑门。但有个身影很快出现在我身后，随即一根粗长的铁棍直捅格温表哥的下三路，没等他痛喊出声，那人一脚把他踹翻，紧接着当着众人的面把他按在地上对着他的脸连扇了几个巴掌。
我呆住了，这人居然是莱欧斯利！
莱欧斯利似乎还没打过瘾，转头看向格温，铁棍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把所有人都镇住了。幸好他动手前撇了我一眼，啧了一声把铁棍往格温那里一丢，棍子砸到墙上把格温吓得抱头大叫，他转身扛着我跑了。
被架到自行车后座的时候我才感觉脑袋剧痛，导致我像看鬼一样看着前面骑车的莱欧斯利，要去哪！莱欧斯利说去医院，你头上开了一个洞你不知道吗？我不知道，我说你他妈怎么这么牛逼？他把自行车骑得飞速，四周都变成了往后奔跑的模糊色块，我听见他笑得很大声，说你也不赖，今天谢谢你帮那维莱特出气。我说操，你刚刚在教室里怎么不动手。
我在医院里晕过去之前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他在学校里要这么窝窝囊囊，出了校门就变了个人，像个小说里的男主角，凭什么呢！
这个问题在我康复后回到学校就懂了，那次斗殴只有我被记过了，因为我在校内打格温在先，而格温没还手。校外的事，学校不管。格温表哥手底下一个小流氓顶包了，坚称那一锹是他拍的我，格温没动过手。格温他爸到医院后，问我爸要不要报警，小孩子打架不是大事儿，不报警就私了，赔我家三千摩拉。这件事是我爸临死前躺在病床上才告诉我的，我醒过来以后，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儿，他就收了那三千。格温他爸爸是个大老板，人脉很广。我安慰他说，没事儿，我挨一锹给咱家赚了三千，我挺骄傲的。走出他的病房，我哭了，我才想起当年他在我的病床前对我说的那句“爸没本事”是什么意思，原来他不是想要帮我打回去。
奇怪的是，从头到尾也没有一个大人问过，在我用椅子劈格温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伤好以后，我爸妈带着我去校长办公室，红鼻子也在场。我妈求校长能不能把我的处分销掉，怕上了大学还会背在档案里。胖校长不同意，我爸妈送的烟酒他也没收，大概没看上。我妈哭了，他俩都没辙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想到莱欧斯利扇傻逼流氓时的巴掌声，觉得那样活着才算有意思。于是我顶着满脑袋纱布，冲胖校长敬了礼，宣誓一样说，校长，如果我能以全校第一的身份考上A大，能不能请求你把我的记过处分销掉？先是红鼻子一愣。胖校长喝了一口茶水说，不用第一，只要你能考上A大，我就给你销掉。我说谢谢校长，拉着爸妈走出了那间空旷的办公室。
出去的时候，莱欧斯利在走廊靠着墙站着，看见我挺着胸走出来还冲我笑了一下。我知道他在等我，我们是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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