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ver Crown（上）

车水马龙合集

玉风清音

2025/02/20 2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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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神 铜车马 × 上古巨龙 铜坐龙
西方魔幻AU

赫利俄斯神庙前，奇怪的男人于此驻足。四下无人，恶龙向祭坛前的供桌伸出手去，拿起了一枚金币。
铜坐龙下意识地将金币叼在嘴里，用锋利的磨牙咬了下去，硬币光洁的平面并未因此留下痕迹，也间接证明了它的真实性。
“嘶，好多的金币……这里还有肉，怎么都是生的？有涮锅没……”
男人甩着巨大的龙尾，开始前前后后在祭坛下翻找起来，涮锅没找着，倒是真让他翻出来一件铁质器皿。
铜车马来到神庙附近，挥手散去了身边的烈焰，原本只是路上累了，想来自己的神庙里歇个脚，没想到这么逆天的事情居然真的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男人不知道从哪里打来的水，还生了一团火，准备把祭坛上的肉夹进去涮着吃，另一只手还很可疑地抛着一枚锃亮的金币。
这太显而易见了，有人在祭坛前疯狂偷吃他的供品。
第一时间，铜车马并没有感到怒火中烧，而是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疑问，他每天天不亮就得爬起来驾车，从东跑到西，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谁这么苦仇大恨要吃太阳神的供品啊？
铜车马走上前去，发现偷吃贡品的还不是一般人，那对犄角与尾巴太过明显，很难认不出来。
“龙先生，你吃的是……”铜车马还是决定挽救一下自己为数不多的供品。
见到有人来，铜坐龙也不着急，老神在在地继续烧水。
“嗯？你也是闻着味儿来的？就坐边上吧，这地不脏，锅等会烧开了就能吃。”
铜车马被男人热情地拉到身边，两人围着一口锅面面相觑。不知为何，当铜车马坐在锅前时，柴火忽然变得更旺，锅里的水顿时便烧开了。
“吔，这就开了？”恶龙并未发现端倪，还在悠哉游哉地摇着尾巴。
铜车马看着对面的男人熟练地将肉切片放进锅里，握着对方塞给自己的筷子，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真相告诉他。
“龙先生，你吃的是我的供品。”
恶龙拿着筷子的手停顿了一下，甚至筷子上还挑着一片生肉准备下锅。
“啊？”
很明显，铜坐龙还没有从这句话的意义中缓过来，他看了看神庙中那座充满着中世纪审美的雕像，无论如何也与身前穿着奇怪西装的男子联系不起来。
“那是第一任太阳神赫利俄斯的雕像，这都多少年过去了，神界也不能光逮着一批人薅啊。”
铜车马相当无奈地扶了扶额头，顺势将鼻梁上的墨镜摘了下来，新任太阳神穿着奇怪的卡其色西装，鎏金的耳坠，锃亮的皮鞋，却又与他的身份并不违和。
现在神界都流行这样的穿搭吗？
转眼间，锅里的水都快要烧干了，铜车马只好往后退了退，坐得离那口锅远了些。
“就是这样，应该是成为太阳神之后的……特质？”
这下铜坐龙不信也得信了，他要是再不行动起来，锅里的涮肉可就全都要坐底了。
“好吧，虽然当着你的面吃确实是我不对，但供品的意义不就是最后被吃进肚子里吗？”
铜坐龙以前见过神庙祭祀的场面，他看着那些人白天摆上供品，一到晚上就收得干干净净，端回去分而食之，连着那一桶金币也被瓜分殆尽。
恶龙对祭祀的理解很简单，将食物和金币充分暴露在空气中一段时间，然后就近把它们处理掉。
听到这里，饶是铜车马也愣了一下，他将筷子放在一边，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是这么个事。
两人围在一口锅前，不知不觉中巧妙地达成了对某件事的共识。
太阳神露出一副“我完全明白了”的表情，又取了一瓢水加进锅里，很没形象地将衬衫袖口卷高了些，抄起筷子就跟铜坐龙一起偷吃自己的供品。
“我以前只知道肉是拿来烤的，没想到还能这样吃。”
“是吧？这里面名堂可多了，其实加点腌韭菜花更好吃……”
铜车马生前并非没吃过牛肉，但也可能因为这是自己的供品，所以偷吃起来格外地香，比他以前吃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美味。
“肉食、爱财、善战……龙都是像你这样的吗？”
铜车马十分随意地盘坐在地上，单手撑着下巴，一边用筷子扒拉着锅里的生肉，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对面的男人。
“啊……怎么说呢，是也不是？”
铜坐龙不太大方地承认了这个问题，将手中的金币从指节上弹起又接住，他确实忍不住去收集这些闪闪发亮的东西，或许这也是一种血脉的特质？
“你只是不吃生肉，得找口锅是吧。”
见锅底的火变弱了些，铜车马大手一挥，火苗又开始猛烈地跃动。
“啧，就算这些都是事实……那‘善战’呢？”
“龙先生，你其实很强吧？”
太阳神如金子般灼人的双瞳直视着铜坐龙，恶龙一瞬间感受到了来自神明的威压，尾巴跟着不自在地在草地上甩了两下。
“……你还真是不客气啊。”
这股不适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间，但还不足以令铜坐龙皱眉，正如太阳神所言，他确实是一个令人畏惧的存在。
在这个世界还被提坦神族统治的时候，他就已经出现了，但却因为不明的原因被封印了很久，当他再度醒来时，封印自己的地方早已变成了荒芜的雪山。
理论上，他的年龄已经很大了，但真正清醒着的时间却并不久，龙的寿命很长，他们也从不在意这些。
祭坛前浓烟滚滚，还伴随着一阵奇怪的肉香，神庙内的神官纷纷来到广场上查看情况，只见两个男人席地而坐，正在分食祭肉。
“喂，你们在做什么！”
领头的老神官正要发难，派人将他们驱逐出去，太阳神先发制人，抬手间便抹去了众人的记忆。
“抱歉，是我疏忽了。”
铜车马不好意思地轻笑，话是这么说，眼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歉意，甚至有几分愉悦。
“吃得也差不多了，不拿几个苹果再走？”
太阳神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随手从祭坛上拿起两个红润的果子，在西装上蹭了蹭递给恶龙。
“毕竟是你的供品，随你怎么处置都可以。”
铜坐龙接过对方递来的苹果端详着，果子品色很好，不愧是献给神明的祭品。
恶龙忽然间这么想着，如果他也是神就好了，能有吃不完的涮肉、花不完的金币，没事的时候还能拿点果子打打牙祭。
可他并没有想到，这随口一提的愿望会在不久的将来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实现，恶龙确实得到了供品，但一切远没有这么简单。

一次偶然的上班摸鱼经历，阴差阳错地结识了一只有趣的恶龙，代价只是一些自己永远吃不到的祭品，铜车马觉得这次是他赚了。
说是以赫利俄斯之名，其实就是披着神祇外衣的打工人罢了，按时上班、按时下班，要是哪天跑路了，不仅上头会找他麻烦，他的好同事们也不会放过他的。
事实上，铜车马并非天生的神明，他来自某个遥远的、如今早已失落的古国。
数千年前，他曾是率领帝国铁骑南征北伐的统领，却在战死之刻为上一任太阳神所照拂，能够实现愿望的杯子听见了青年的呼唤——
“骁勇的战士，成为神明吧，你将获得图坦卡蒙所许诺的一切。”
回光返照一般，男人千疮百孔的身体重新站起，他接过四条金线织成的缰绳，踏上那辆驰骋在战场中的、火的战车，向高天之上驶去。
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铜车马已经快忘记了自己的过去，故国的辉煌不再，帝都曾经的土地上又建立起新的城邦。
他也成为了永生的神明，被定格在了正值壮年的模样，获得诸神的力量，成为造物的法则，铜车马得到了许多凡人究其一生梦寐以求的东西，但也永远失去了什么。
男人心想，也许是自己的生活太过无趣，上一任太阳神——那个总是念叨着图坦卡蒙的白发少女，早早地就把神职丢给了铜车马，回到沙漠之中隐居去了。
他是由凡人变来的神，在高天上也没什么聊得投机的朋友，只有身为前辈的愿望杯时不时回到神界找他叙旧，劝他多去人间走走。
看来偶尔在人类的城邦中逛一逛是有道理的，至少有机会遇到一些有趣的家伙，比如一条喜欢吃肉的上古恶龙。
真是个相当随性的家伙，面对神明的力量也不会感到畏惧吗？他的气势明明不输给战争女神呢。
下次有机会再见面的话，干脆把自己所有的贡品都给他好了，反正留在神庙里，神明也吃不到。
但命运的馈赠总是会在暗中标好价格，他们的第二次相遇虽然时隔不久，却又显得充满了戏剧性。
铜车马是个有趣的神明，大抵是生前作为人类的好恶仍旧被保留了下来，他还是喜欢收集人间的车马。
每当众神之父在重大的节日里进行封赏，轮到太阳神时，他总会说，想要更多的车与战马。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即便是神也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比如现在。
“尊贵的客人，我们这里不接受赊账。”
太阳神仍旧穿着他那身笔挺的西装，靠在栏杆边与小贩很没形象地讨价还价。
是的，铜车马这次出来得太匆忙，忘记带上人类通用的金属货币，想要买马却又只能跟小贩干瞪眼。
往往在这种时候，他是不能随意行使身为神的权能的，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商业之神，除非他这辈子不想买车买马了。
“喏，我是他朋友，这次的钱替他付了。”
铜坐龙碰巧路过，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然是那位戴着墨镜的太阳神，而且看样子口袋比脸还干净。
恶龙可是个讲义气的恶龙，说掏钱也不含糊，很快便从一袋金币中抛出两枚，丢到了小贩手中。
“这些够了吗？”
“哎，这是……够了够了！”
还不等太阳神说什么，小贩便匆匆收起金币离开，这马自然也是归他所有了。
“又见面了。”
铜坐龙走到他身边，摸了摸马厩中那匹毛色纯白的战马，那只马的脾气并不好，见到铜坐龙却也不怕生。
“还真是凑巧，多谢，这次让你破费了。”
“无妨，这也不是我的钱，其实都是你供品的一部分。”
铜车马正酝酿着措辞，忽然因为这句话哽住了。
他拱手送人的供品在最需要的时候被受赠者拿出，并解决了自己的燃眉之急，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回旋镖。
“你眼光不错，确实是一匹好马，它大抵有些水土不服，到这里又生着病，所以才被贱卖。”铜坐龙将缰绳递到铜车马手中，示意男人将它牵走。
“你竟然也懂这些？”
“嗯，很奇怪吗？”恶龙无所谓地笑了笑，将手中剩下那一袋金币都还给了太阳神，“神明也喜欢收集人类的车马，为何龙就不能？”
闻言，神明释然地点头应许：“我只是感到有些意外。”
他们来到城郊的山丘——众神之父许诺给太阳神的众多马场之一，在这里，牧马的神官向两人行礼。
“这里的马，有些是其他神明赠与的，有些是我买的，一小部分则是自己找到这儿来的。”
他们站在丘陵顶端向下望去，那些马儿在这片草地上行走着，不需要缰绳的束缚，它们也不会离开。
这里是神的牧场，也是神的领土。
“有你喜欢的吗，挑一匹如何？”铜车马拉着他走下山坡，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
只有在这一刻，自由的太阳神才不会再将自己拘束在神祇的教条之中，他想起自己也曾是个普通人，拥有着平凡的好恶。
男人向铜坐龙孜孜不倦地介绍着，他记得每一匹马的名字，记得它们从何而来，记得它们经历的故事。
“这孩子刚来的时候……断了条腿，先天残疾，好在牧马的神官们知道如何治好他。”
“那家伙，很威风吧？他叫尼尼微，曾是亚述信使的坐骑。这匹马垂垂老去时，我将他带到这里，把他的时间定格在了日行千里的那一刻。”
神明鎏金的双瞳中满溢着对崇高生灵的热爱，风吹落他肩上的西装外衣，铜坐龙替他接住，将外套还给男人。
也许只是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铜坐龙注意到了河边那匹孤独的、与众不同的马，他忽然默不作声地走过去，铜车马甚至没来得及叫住他。
“等等，那是……”
巨龙半跪在河岸边，他伸出手、俯下身去，那匹白马打量着他，似乎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将头贴在了铜坐龙的掌心。
“他竟然不会攻击你。”铜车马赶忙从身后跟来，此刻却无事发生，“抱歉，但唯独这匹马不能给你。”
铜坐龙点破了男人隐瞒的事实：“因为他原本不该存在于这里，对吗？”
“……是。”铜车马闭上双眼，沉吟片刻，“这匹马，来自我的故乡。”
究竟要用怎样的方法，才能留住神明数千年前的故土？
盖亚从沃土之下寻得这具骸骨，伊西斯使它完整、将它唤醒，普赛克给予它好斗的灵魂，使得它以新生的面貌来到太阳神面前。
这是众神赠与他的第一份礼物，以缅怀神明那早已逝去的故国。至少这样，他与那片土地的距离还不会太遥远。
“如果你喜欢，可以经常来这里看看他。”
“嗯。”
巨龙坐在河岸边，那匹马静静地将头靠在龙的膝盖上，他抚摸着白马的鬃毛，一下又一下。
“其实我还有许多牧场，以后得空的时候，再带你去看看。至于究竟想要哪一匹，可以慢慢考虑。”
铜坐龙轻笑：“不必了，我所居住的地方太冷，也并不自由，或许还是在你这里会更好些。”
“龙先生究竟来自哪里？”铜车马想象着对方的所描述的景致，不由得有些好奇。
“一片被遗忘的土地罢了。”

铜车马曾经问过愿望杯，极冬之地究竟是怎样的？
“诸神黄昏时的禁地，即便是赫利俄斯的战车也无法踏足，此地的历史无人记述，不知从何说起。”
在男人还没能成为神明之时，那片土地就已经被称为“众神遗忘的凛冽谷”，没有昼夜、没有四季，等待那里的只有漫无尽头的飞雪。
火的战车不被允许驶过凛冽谷的上空，不被允许就是不被允许，没有人可以融化坚冰。
铜车马未曾设想，恶龙竟来自这样一片寸草不生的土地。
他稍稍动用了一些神的权能，将铜坐龙送回凛冽谷的入口，至于前方的路途，就需要他们自己走完了。
“战车不能再前进了，就到这里。”
“谢谢，剩下的路跟我走就好。”巨龙似乎对这一幕早已熟稔，带着神明向不辨方向的暴风雪中走去。
当太阳神踏足这片土地的时候，他脚下的积雪逐渐开始融化，铜车马身边弥漫着温暖的日光，男人自暴雪中抬手，却触不到一片雪花。
这便是愿望杯所告诉他的，成为神明后必将失去之物。但于他而言，究竟是恩赐还是惩罚？
巨龙本已做好了冒雪的准备，可能连带着神明都会寸步难行，但他偏偏就忘了那只属于太阳神的特质。
神迹一般，他们在风雪中如履平地，留下一串被融化过的足迹，走在男人身边，令铜坐龙感受到一股神圣又温暖的力量。
他眼前的可是背负着赫利俄斯之名的神祇，巨龙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怎么会遗忘呢？货真价实的太阳。
“你的力量很温暖。”铜坐龙发自内心地赞叹道。
铜车马却有些苦恼理了理凌乱的风衣：“但这并不受我控制……有个老太婆告诉我，每个成为神明的人都将失去一样东西。”
“我失去了对寒冷的感知，永远不知道雪究竟是怎样的——我的故乡很炎热，那里不会下雪。说实话，就连凛冽谷也是第一次来。”
铜车马站在冰天雪地中抬头望去，却没有一片雪花能够落到他身上，他想伸出手去握住什么，抓到的也都是融化的水滴，很快便在掌心消散。
“因为你即是这片灿阳本身。”
巨龙并不怕冷，他的鳞片很厚，厚到可以隔绝一切风雪的侵蚀，但这并不代表他不讨厌寒冷。
龙就是这样的生物，肉食、爱财、善战，但也渴望温暖的地方。
可铜坐龙从醒来时便在这里了，他又应该到何处去？
巨龙很喜欢身边耀眼又温暖的神明，龙是异类，是尘世中不被认可的存在，强大的力量会使弱小的人类感到畏惧，但神不会在意这些。
他们登上雪山之上的悬崖，来到了巨龙口中所谓的“家”，那是一座早已陷落的古堡，墙壁大多残破或倒塌，如今只余下较为完整的一部分存在。
如此高度完整的建筑，即便是铜车马也能想象出这座古堡昔日宏伟的模样。
曾经在这里居住着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国度的皇室？诸神黄昏前的文明，被神遗忘的极冬，会与这条巨龙有关吗？
铜车马的力气很大，轻轻一推便打开了古堡正门，浓重的灰尘与霉味扑面而来，和他的想象相差无几。
两人向着昏暗的大厅走去，铜车马所经过的地方，墙壁上的烛台都会接连亮起，在古堡中显得有些诡异。
“还真是方便的能力。”铜坐龙停下脚步，望着身后灯火通明的长廊感慨道。
“有时候确实如此。”铜车马摸了摸后脑勺，他好像不经意间又做了件了不起的事。
古堡内的房间太多，铜坐龙活动的也只有那么几个固定的地方，他们顺着螺旋状的台阶逐级而上，来到塔楼顶端的书房。
宽敞的藏书室意外被主人打扫得十分干净，位于整座古堡最高的房间，四周墙壁也被设计成了落地窗，站在玻璃前能眺望整个凛冽谷的风景。
铜车马心想，对于龙的特征应该再加一条，喜欢盘踞高处与明亮的地方。
而他恰好也很喜欢白色，毕竟在人们眼中，太阳本就是一轮镶着金边的白日，他乘着战车飞越天际，使夜幕变为白昼。
“随便坐吧，在家的大多数时间，我都会在这里度过。”
铜坐龙走到壁炉前，刚想拾起一些柴火，铜车马的力量便已经把炉膛点燃了。
果然在这里，太阳神的特质有些过于好用了。
“你不会把这里的藏书也一并点着了吧？”巨龙坐在立式书架旁的旧沙发上，向站在一旁的铜车马调笑道。
“如果我控制一下的话，应该不会。”
神明无辜地眨眨眼，向他展示了自己戴着皮手套的双手，这双手套上有特殊的封印，能够为铜车马减少很多不必要的困扰。
壁炉上烧着热水，铜坐龙将茶具与茶叶从木柜中取出，茶叶是上好的红茶，恶龙外出时也会从人类的集市买一些易于存储的食物，至少独自待在古堡里的时候不会饿肚子。
“这是什么？”铜车马拿起铜坐龙端来的一盘干燥点心。
“司康饼。”
“这又是？”铜车马又拿起另一个盘子里坚硬的小麦色圆圈。
“风干面包圈，咸的。”
他试着咬了一口，只能想到草地上随处可见的石头，在口中反复咀嚼又有一丝麦香的回甘。
这是一种无法定义好吃与不好吃的食物，铜车马心想。但毕竟是茶点，他们吃得也很随意，能打打牙祭就行。
“有肉干吗？”铜车马也不装了，直接摊牌。
“……恐怕得等到正餐。”
书架上排列着许多古提坦语写成的书籍，那是旧神时代的语言，铜车马勉强能看懂一部分，铜坐龙竟然全都认得。
神的生活可以很奢靡，也可以很索然无味，遗憾的是铜车马属于后者，他试着喝了一口刚泡好的红茶，也尝不出什么好坏。
年轻的神翻开一本提坦语写成的战争史诗，只读了几行就觉得相当吃力，索性放弃。
“你为何能读懂提坦的文字？”他合上书本，向恶龙发问。
“就像你生来便知道如何行走，这是一种本能。”铜坐龙又从柜子里取出许多瓶瓶罐罐，尽是些不同口味的果酱与蘸料，“实在吃不下的话，可以适当加一些。”
铜车马并未去打开任何一瓶调味料，而是抬头问对方：“你是提坦的眷属？”
恶龙又笑了：“也许是，也许又不是吧。我想不起来曾经发生过的事，但又确实被封印在这里。”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存在，却又下意识把这座古堡当成‘家’。”
年轻的神明垂下眼帘：“抱歉，我不该问这些的。”
“不必道歉，毕竟这些事，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巨龙白金色的竖瞳落在他身上，目光温和而又缄默，“你是第一个。”

在一些微妙的小插曲结束后，很快便到了晚餐时间，善良的恶龙先生对做饭的事相当勤恳。
为了招待这座古堡的第一位客人，他们的正餐有必要准备得更丰盛些，至少不能像他一个人的时候那么随便。
铜坐龙让他在餐厅里等一会，先吃几颗糖垫垫，可铜车马向来是个闲不下来的神，也就跟着恶龙一同溜进了厨房。
得益于这里的气候，新鲜的肉制品有了得天独厚的保存环境，铜坐龙来到古堡的后花园，从花坛的积雪中挖出事先存放好的冻肉，让太阳神一块块搬回厨房。
冷鲜肉放到案板上时，早已被太阳神的特质解冻，也不需要再用热水浸泡，铜坐龙回到厨房时，铜车马正与一桌化冻留下的积水面面相觑。
铜坐龙叹了口气，大概这也是成为神明的代价之一吧。
有铜车马在，生火与烹饪食材的过程完成得很快，厨房里弥漫着各种肉的气味，男人好奇地抓起一把香料闻了闻，不出意料地打了个喷嚏。
“这次还会有涮肉吗？”铜车马忽然想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怀念起那时的滋味。
“如果你想吃的话，随时都可以。”铜坐龙顺势从橱柜中取出之前提过的那瓶韭菜花酱，塞到了太阳神手中。
晚餐对于两个人来说已经相当丰盛，神明与恶龙坐在实木餐桌的两侧，红丝绒上摆着旧式的烛台与花瓶，他们不喜欢太过生冷的食物，连牛排都要煎到九分熟。
神明的胃口很大，恶龙也不遑多让，从培根到火腿，从风干牛肉到羊肋排，陶瓷餐盘摆满了一整条长桌，最终都被两人分食殆尽。
铜坐龙来到城堡地下的酒窖，从木桶中盛了一些葡萄酒，又将手中沉甸甸的杯子递给对方，两人默契地碰了个杯，镶嵌着宝石的金酒器发出清脆的声响。
诸神曾在狄俄尼索斯的葡萄园有过短暂欢愉的宴会，他也曾品尝过酒神的佳酿，可在这里还没过多久，就已经喝得有些微醺了。
他们就着一点微弱的烛光谈论了许多事，说到铜车马不曾为神时的过去，说到恶龙远旅在人间的故事，他们所共同热爱的车与马，以及那跃跃欲试的好斗之心。
“我的战车——我称它为法厄同，总有一天你会坐上它的，我们从黎明女神的天门到达黄昏公主的领地。”
太阳神自豪地说着，他感到激情澎湃，也从未如此放肆过。
“我会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恶龙将杯中的酒添满，继续倾听着他们的故事。
但事实上，这份宁静并没有持续太久，餐厅里的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听到了一阵违和的、来自古堡之外的声音。
那像是许多人的低吟，又或许是窃窃私语，回荡在山谷的坚冰之间，伴随着不规律的敲击声。
“啧，又是那些家伙。”恶龙放下手中的酒杯，难得露出了厌恶的表情，“等我一下。”
铜坐龙推开餐厅的落地窗，身后顷刻间生出了一对只属于龙族的双翼，脸颊与手臂上浮现出细细密密的龙鳞，恶龙咬牙切齿地低吼，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
他迎着暴风雪从窗边一跃而下，人类的身形在半空中逐渐变化，变成了一只巨龙的模样。
古铜色的庞然大物嘶吼着向远处飞去，振聋发聩的龙吟回荡在凛冽谷间，震落了古堡上的积雪。
那是铜车马第一次见到恶龙的真身，如此强大又吸引人的存在，男人站在落地窗前，看得有些入神，竟忘了要赶紧追过去。
待铜坐龙的身影快要消失在山谷中时，铜车马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男人拉紧了肩上的风衣，也跟着从窗边一跃而下，向着那道声音的来源赶去。
凛冽谷的冰层下隐藏着大量魔晶矿脉，不知这件事是何时被人类所发现的，周边的王国源源不断派出斥候与调查员，一些听到了风吹草动的亡命徒也跟着来凑热闹。
铜坐龙原本与这些弱小的生灵相安无事，但现在，这一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龙是领地意识极强的生物，只有被他们所允许的存在才能够踏入龙的领土。很显然，对于铜坐龙而言，凛冽谷就是他的领域。
巨大的阴影划过凛冽谷上空，古铜色的恶龙站在悬崖上方，蔑视着渺小的入侵者。
铜车马来到巨龙身边向下看去，总算知道了这些声音的来源，铲去积雪之后，冰层下竟是数不清的矿脉，也难怪人类要冒着风雪跋涉至此。
但他们来错了地方，这里毕竟是龙的领域，又怎能让人类随意开采矿脉？
传说与幻想中的古龙投下视线，令山谷中的军队不寒而栗，人们惊慌失措地丢下武器，生怕巨龙会降下暴风与雷电。
太阳神坐在悬崖边，望着那些人争先恐后地离开，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倘若铜车马还没成为神明的话，以曾经那个杀伐果断的性格，恐怕会将这些家伙一个不漏地留下来，毕竟死人才不会走漏风声，他是将军，对这个道理再懂不过。
但现在他不能这么做，也无权随意干涉人类的生死，毕竟那不是神界赋予他的权能，意气用事会招来责罚。
“他们看见你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神明抬头望去，试图与身边的庞然大物对话，他们之间的体型差太过不可思议，神的身躯甚至不及龙爪高。
铜车马欣赏着恶龙古铜色的鳞片，他想到愿望杯身边也有一条巨大的白蛇，那是少女的守护灵，它身上细细密密的鳞片折射出冰冷的光。
他们说的没错，龙确实是一种强大而又美丽的生物。
“只有一种可能，愈来愈多的人闯入这里，寻宝者、赏金猎人，甚至远征军。”
铜坐龙低吼出一段无法辨识的音节，甚至不知道是怎样的语言，但太阳神听懂了他的意思。
“你打算怎么做？”
“让他们离开。”巨龙发出一声不容置喙的低吟。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铜车马心想，但他并未将这个猜测告诉对方。
男人眺望着远方漆黑的古堡，即便成为了神祇，也看不透过去与未来之事。

那天之后，铜车马便离开了，毕竟身为太阳神，男人并没有充裕的时间游荡在外。
许多日子过去，凛冽谷里发生了些什么，铜坐龙又究竟该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一切，这些铜车马一概不得而知。
当他再次来到极冬之地时，面对的竟是一面巨大的屏障，太阳神伸出手去，很轻易便穿过了法阵。
看来，铜坐龙还专门给自己留了条路，铜车马不知道此时应该庆幸还是感激，能够被人铭记，总归不是坏事。
男人来到雪山上的古堡，远远地便看到了站在塔楼上的铜坐龙，而对方的目光也注视着自己。
从他踏入屏障的那一刻起，恶龙便察觉到了神明的存在。
铜车马忽然间兴致缺缺，也懒得再从迷宫一样的古堡里爬上塔楼，直接打了个响指，顷刻间便从原地消失，来到了铜坐龙身边。
“好久不见。”
神明一手插在西装长裤的口袋里，另一只手中握着块锥形的石头，将它抛给了铜坐龙。
恶龙伸手接过，拿在手里端详着：“这是？”
“石头上有空间封印，里面是一辆我找神匠定做的战车，完全仿照着我的日辇还原，想来你会喜欢。”
铜车马走上前去，轻轻点了点石头上的密文，两人脚下随即生出一圈法阵。
“放心吧，以那位大人的手艺，这辆车足够以假乱真，值得送你做个纪念。”
两人后退几步，法阵中心显现出一辆外形奇异的白金色日辇，车身上闪烁的焰色纹路像施加了咒语一般，竟然在无休止地缓缓流动。
“啧，这么看还是缺了些什么。”
铜车马总觉得哪里不够完美，或许是少了那四匹身披火焰的天马，这辆恢宏的日辇终究没有灵魂。
“赫利俄斯的战车吗……虽说是赝品，但这份礼物确实意义非凡。”
恶龙也是爱车之龙，见到这样难以用金钱衡量的礼物，难免眼前一亮，铜坐龙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摸车身，明显感受到材质的特殊。
“可我并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物件，这份礼物还是太过贵重了。”
铜坐龙收回手去，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眼中却是显而易见的遗憾。
铜车马感到不解：“龙不是最喜欢收集亮晶晶的财宝吗？”
“身为神明，你会稀罕这些吗？”恶龙说着忽然笑了，恰到好处地驳斥了他的观点。
“说得也是。”铜车马辩无可辩，只能无奈地捏了捏鼻梁，“那你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恶龙难得对着一个问题思索了许久，沉默半晌后回答道：“这座古堡算吗？”
“？”这回轮到年轻的神明沉默了。
“不是，你把家都给我了，你住哪啊？”铜车马觉得这个提议相当糟糕。
“难道送你之后，你就会立刻把我从这里撵出去？”
“那倒不会。”
“……”
说实话，恶龙现在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他眼前这位太阳神偶尔会显得并不是那么聪明。
最后，年轻的神明当然也没有那么可恶，要把无家可归的恶龙扫地出门，男人用石锥中的战车换来了这座古堡一半的归属权。
从现在起，他也是凛冽谷的主人了，这个结局真是皆大欢喜、可歌可泣。
这下铜车马彻底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包括但不限于赖在塔楼的书房里给马车画设计手稿，偷吃铜坐龙放在盘子里的司康饼和葡萄干，腆着脸在厨房要了两人份的晚餐。
为了让自己在厨房里显得不那么像人形路障，神明自告奋勇帮恶龙大人试菜。
所谓试菜，就是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用勺子挖出一个缺口。在银汤匙将要伸进锅里的时候，铜坐龙心想，只收下一辆日辇看来还是有点便宜他了。
“神也需要休息？”
恶龙收拾完厨房与餐厅，随后推开卧室的大门，酒足饭饱之后的神明也笑嘻嘻地跟了进来。
“如果有必要的话。毕竟在很久之前，我也曾是个人类。”铜车马总算学得聪明了些，开始用模棱两可的答案搪塞过去。
其实并没有什么担心的必要，这间主卧很宽敞，床的尺寸也大得出奇，躺上两个人也绰绰有余。
铜坐龙要给他腾一个空的主卧出来，很快就被神明否决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往往这种时候，年轻的神明会变得格外睿智。
“我也是这里的主人，有权选择在哪个房间过夜。”铜车马嬉皮笑脸地搂上铜坐龙的肩膀，十分得意地跟人讲道理。
没办法，伸手不打笑脸人，恶龙力气再大，也没法把太阳神推开，何况以铜坐龙的性格，也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铜车马将西装外套叠好放在一边，盘腿坐在床边，整个人难得老实了一回。
恶龙解开身上厚重的外衣，平坦又结实的身材意外符合他的审美，神明的目光与太阳一样炽热，令铜坐龙有些无所适从。
他打量着早已坐在床边的男人，视线最终落在了对方那双黑色的皮质手套上。
“这双手套，就寝的时候也不可以摘吗。”
“恐怕会烫到你。”神明如实回答道。
闻言，恶龙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太阳神叹了口气，只好在对方不解的眼神下摘去手套。
铜坐龙第一眼就能断定，那是只有身经百战之人才会拥有的双手——骨节分明的十指、白色的厚茧、平整的指甲。
神明从不屑于编造自己的过去，他所言的故事句句属实，这些往昔的烙印成为了神明身躯的一部分。
铜车马的掌心流淌着太阳的纹路，像燦金色的血液一般熠熠生辉，那光芒太过耀眼，所以才要用手套遮住。
恶龙走上前去，握住了那双不属于人类的手，掌心相触的一瞬间，铜坐龙确实被烫得睁大了双眼。
但他是一只古老的巨龙，他并不弱小，并不畏寒，也并不抗拒这惊人的温度。
铜车马对这一切感到意外，神明并没有想到恶龙会这样做，他短暂地愣了一下，随即收紧十指，反握住对方的掌心。
“很烫吗？”
“不，很温暖。”
卧室里点着壁炉，在这偌大的房间里聊胜于无，可他找到了比炉火更加温暖的存在。
他允许铜车马用这双手拥抱自己，铜坐龙知道自己并不畏寒，只是讨厌冰冷着的被褥与枕头。
巨龙难得在这冰天雪地里度过了格外温暖的一夜，像是奥林匹斯山的太阳终于照拂了凛冽谷的土地，于是冰川开始融化，冰河缓慢流淌。
巨龙太过强大，很容易伤害比自己弱小的存在，所以他会下意识地留在荒无人烟的雪原。
但铜车马偏偏是那个最为特殊的家伙，既是神明之躯也曾是人类。
他足够强大，足够无畏，他的车辙驶过数千年前的故土，他的日辇划过提坦宇宙的星空。
年轻的神明亦是古老的战车，战车的古老亦是神明的往昔。
铜车马有些局促地将巨龙圈在怀中，他感受到对方尾巴上的鳞片是冰冷的，但又好像被自己捂热了些。
曾经，年轻的神明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这份力量，总是闯出许多祸事，只能拜托前辈为他制作一副刻有封印的手套。
当这份温度被传递给男人身边的恶龙时，太阳神忽然间意识到，这份力量并非只会招致灾祸，而是真正被需要着的。
铜坐龙睡得很沉，梦中无意识地在男人怀里翻了个身。神明并不需要休息，铜车马很配合地松开双臂，又重新搂住了对方的腰腹。
不知怎的，神明拨开巨龙身后的长发，向着对方白皙的后颈凑过去，双唇印上了那里横生出的龙鳞。

当铜坐龙从床上睁开双眼时，枕边人已经离开了，他感受到腰腹那双温暖有力的手消失，于是也不想再转过身去确认。
恶龙总觉得醒来时缺少了什么，有些患得患失。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无人添柴的壁炉早该熄灭，却被什么人用特殊的能力留住了那一簇火焰。
被褥并不冷，这样的温度令铜坐龙感觉到熟悉，他下意识撩起头发，摸了摸后颈的鳞片，本该有些冰凉的龙鳞此刻竟随着脉搏温热地跳动。
他想起了那个刚离开不久的神，甚至察觉不到自己是微笑着的，铜坐龙看不见自己的后颈究竟被留下了什么，但这份温度令他感到熟悉与留恋。
与此同时，困扰着他们的问题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在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本加厉。
恶龙不过是想拥有一个漫长、宁静又不被打扰的生活，这于铜坐龙而言果然还是一种奢望。
他曾接过神明从祭坛前递来的苹果与金币，恶龙不禁开始思考，自己何时也能够得到这些取之不尽的供品。
铜坐龙那意义不明的愿望得到了回应，却以一种最糟糕的方式被实现。
人们因祈求与畏惧神明的力量而献上祭品，可当一切只剩下畏惧时，祭品便不再是祭品，它往往被以一些负面的词汇表述出来，比如说牺牲。
他不知道那些人类是如何让一个弱小的少女穿过结界的，或许她有足够强大的意志，又或许是一颗纯洁的心灵。
金发的少女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色礼裙，她的双手被镣铐桎梏，眼中却是海底澄澈的蓝。
人们推搡着将她丢入巨龙设下的结界，大喊着牺牲，大喊着献祭，却没有一个人认为应当将她救回。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曾设想过神明收到的无数种祭品，却从未预料到自己的愿望会以这样一种扭曲的形式实现。
一名被指认为巫役的少女，被迫献给巨龙的牺牲，这便是铜坐龙得到的第一个“祭品”。
恶龙站在古堡的最高处，目送着那支押解少女的军队远去，他们看到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对巨龙的恶意，对人类的恶意，这些毫无价值的情绪无法被约束，变得愈来愈膨胀，面目全非。
饥寒交迫的少女晕倒在山谷之中，恶龙展开双翼飞了下去，确认那些人类完全离开后，才将少女带回古堡之中。
当铜车马再次归来时，他对床上那位陌生的少女感到诧异，随即眉头紧皱，对这一切感到无比失望。
“她怎么样了？”铜车马轻轻走到床边，尽量不让皮鞋发出太响的脚步声。
恶龙闻言垂下眼帘：“呼吸微弱，身上的温度也很低。”
“……一群畜生。”
铜坐龙忽然间抬起头，他第一次见到神明如此愤怒的模样，那燃烧着的、怒不可遏的太阳，原来也像人类这般爱憎分明。
神明凝聚出不灭的火种萦绕在少女身边，它们唤醒早已失去的温度，唤醒少女凝结成冰的魂灵。
他们于此漫长地等待着，直到少女睁开双眼的那一天。
“她醒了。”铜车马守在床边，见到少女的指节微微动了动。
铜坐龙将一杯温热的水端到床边，待少女起身后再一点点喂给她。
少女是善良的少女，对陌生的人与陌生的环境并不感到害怕，也相信是他们将自己带到了这里。
“你们，救了宋金，谢谢。”她的声音并不大，说话也断断续续的，“他们说，宋金，是海的巫女，要被放逐。”
放逐，这个词铜车马并不陌生，在他的故国，人们将罪无可赦之人流放至遥远的边庭，因为城邦已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即便现在将你送回，恐怕也会被他们再次放逐。”
成为神祇的男人失去了对寒冷的感知，也愈来无法读懂人类，神明拥有的时间太过漫长，无法理解短暂生命的惶恐。
将海的巫女流放至极冬之地，这便是那群人类给出的答案。
“宋金，喜欢大海，但宋金，不想回去。”
少女从床上起身，身边浮现出几尾通体透明的游鱼，她的卷发十分凌乱，末端又被束成一条长长的辫子。
“既然如此，便留在这里吧。”恶龙起身向主卧外走去，准备给少女收拾一间闲置的卧室。
“海的巫女，不祥的，不能，待在一起。”
听到这个词，铜车马笑了一声，神色复杂。神明也好，恶龙也罢，亦或是曾经身为人类，他们都历过太多不幸的事。
当他们的能力足够强大，足够守护自己所在意的每一件事，便不再需要被定义。
“你知道他是谁吗？”神明换了一种方式向少女提问。
宋金项饰摇了摇头。
铜车马感到有些诧异：“那我呢？”
少女还是不知道如何作答。
“你们，很强大，但是，并不坏。”
看来确实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而已，只因为一些异于常人的原因，就要将她推向深渊。
“这里很冷，冷的要命，也见不到海。”
“宋金，能够见到。只有宋金能看见，沉船，许多的沉船。”或许是因为谈论到了海，少女的话语甚至不再断断续续。
神明一时间并未听懂宋金项饰的话，他稍加思索，还是不能够理解，索性笑着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那便留在这里吧，直到你厌倦的那一天。”
神明想，龙就是这样的生物，他们盘踞在自己的领地中，收集财宝，收集闪闪发光的东西。
人们所遗弃的、不被认同的存在，便由他拾起来。
从某种意义上说，太阳亦是闪闪发光的东西，而如今也被这条恶龙捡回了自己的古堡。
铜坐龙曾无比期望得到金钱与食物的供奉，可他的运气真的很好，恶龙所找到的、所捡回来的财宝，甚至无法用这些庸俗的供品去衡量。
恶龙所得到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有价值的存在，每一样都无可替代。

经过一段时间的鏖战后，年轻的神明终于发现，带孩子这件事对他来说还是太过困难了。
在第一个“牺牲”被送往极冬之地后，恶龙设下的屏障仍未消解，不怀好意的人们源源不断聚集在这里，窥伺着冰层之下的矿藏，却又无功而返。
久而久之，人类的欲望逐渐熄灭，漫天飞雪的凛冽谷从此成为了周边诸多城邦的流放之地，人们将囚犯与异类押解至此，若能够穿越屏障，便将其永远流放此地。
其实，巨龙所设下的屏障并非坚不可摧，那也不过是他从一本古书中习得的阵法，以此隔绝尘世之中一切虚伪、不洁与混沌之物。
换言之，能够通过屏障的存在，其从本质上来说必定是善良的、澄澈的，不曾作恶也不曾欺瞒。
所以，当那些少年与少女被带到这里时，至少铜坐龙松了一口气。恶龙以最残忍的方式得到了俗世间蒙尘的宝物，人们所丢弃的，他拾起来。
“哎，慢点慢点，扯着头发了，疼疼疼！”
宋金项饰站在沙发后边，十分认真地把铜坐龙身后束起的长发握在手中，像编自己的头发那样梳成长辫。
“对不起，宋金，不是故意的。”
恶龙褐色的长发被打理得十分好看，少女很擅长这些，连发梢也修得整整齐齐。
辫子还没编完，铜坐龙只能待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太阳神就坐在他身边，大笑着庆幸自己是短发，不必遭受无妄之灾。
偌大又冷清的古堡逐渐变得热闹起来，素未谋面的孩子们被带到这里，于是又有了一个容身之处，一个对他们来说温暖的家。
“龙先生，神大人，两位早安。”
衣着考究的少女从大厅中央回旋的楼梯上走下来，向正厅中坐着的两人问好。
“日安，怎么只有你一个下来了，洛神赋图呢？”
铜坐龙微微抬头，仍旧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不敢有太大动作，生怕又被扯掉几根头发。
“她昨晚赶稿到深夜才睡下，想来是还没醒吧。”
十二花卉杯摇了摇头，知道铜坐龙肯定要问起，只好将同伴挑灯夜战的事迹如实相告。
“这孩子还真是……”
还未等铜坐龙感慨，身边的神明大人便兴致勃勃地开口问道：“还有这种好事？洛神赋图又写了些什么，到时候让我也看看。”
那可是小小年纪便能撰写禁书与魔典的存在，貌美又古灵精怪的少女。
她手中有一只其貌不扬的羽毛笔，洛神赋图也因此被指认为以言灵驱使邪祟的巫役。
少女热爱故事，也总是孜孜不倦地书写着，她喜欢听别人讲述故事，也为许多人留下故事。
她的故事使她自己的世界不寂寞，也使她离开后的世界不再寂寞。
“别再看那些有的没的了，神也这么游手好闲吗？”铜坐龙可疑地脸红了起来，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铜车马自然知道恶龙恼羞成怒的原因，少女不仅将他们两个的事添油加醋、大书特书，甚至连那种内容的部分也写得洋洋洒洒。
年轻的神明闲来无事翻了几页，越看越觉得回味无穷，毕竟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是夜，铜车马一手拿着从洛神赋图那里顺来的手稿，一手将恶龙压倒在床，显得相当兴奋。
“没办法，实在写得太详细了，连步骤都一清二楚，很难不去尝试一下。”
铜车马笑眯眯地靠在沙发上，主动举起双手装纯良，只要他投降得够快，就不会被龙尾巴抽。
此时此刻，厨房里又传出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我跟你说，小小年纪不能吃太多东西的，暴饮暴食很容易消化不良，而且照你这样吃下去，恐怕城堡里的仓库很快就空了，还有……”
浑身金灿灿的少女慵懒地趴在餐桌上，一边啃面包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她身后有着一对近乎透明的蝉翼，随着少女口若悬河的动作一颤一颤。
餐桌另一侧风卷残云的少年不以为然，他生有龙角，手臂上也缠着几条形似小蛇的龙。
“那不行，现在不多吃点，还没到中午就饿了。”
“Yeap，对此我表示赞同，但用餐应当遵守礼仪。”另一位少年站在桌边，他将手中的燧发枪放下，替身旁的两人各添了一杯红茶。
手握骨笛的女孩坐在古堡的彩绘玻璃前若有所思，窗外那两个奇怪的好战分子又在进行匪夷所思的修炼。
“我猜，她俩今天的任务是：在雪地扎马步一小时。”
“真的不会冻坏吗？”身上挂着许多编钟的姑娘站在她身边，光是看着窗外的漫天飞雪就感到寒冷。
“万一真冻坏了，给她俩编一首镇魂曲如何？”吹笛子的少女不以为然，明明她自己也穿得很单薄。
也不知过了多久，力量各异的少年与少女们聚集在这里，令古旧的城堡不再寂寞。
铜车马原本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但当这些孩子们共同出现在他眼前时，神明终于确定了那件事。
黄道十二宫的星座，那些本该是千万年前早已逝去的神祇，有些是神，有些是人类，有些甚至是魔物之身。
铜车马从这些孩子们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那是只属于神祇的印记，原来他并没有认错。
白羊的金蝉玉叶，金牛的曾侯乙编钟，双子的吴王夫差矛与越王勾践剑，狮子的四龙四凤，处女的洛神赋图，天蝎的贾湖骨笛，射手的心形枪，水瓶的十二花卉杯，双鱼的宋金项饰。
背负着黄道之名的少年与少女，拥有无法被理解的能力，为凡人所忌惮，为世俗所不容。
那时，铜车马躺在床上，他特地关上了门窗，思来想去还是向恶龙说出了一切。
“不必为这些孩子所遭遇的放逐感到悲伤，他们的身份注定不凡。”铜车马一时间感慨万千，“你还真是……捡到了不得了的东西啊。”
“我们又能隐瞒多久？”
铜坐龙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他从最初就察觉到宋金项饰的异常，只是没有办法确认。
“总有一天，神会自己觉醒。”
铜车马想起那些或活泼或吵闹的孩子们，总是称他为“神大人”，殊不知他们自己也是。
“怎么，与这么多神明住在一起，现在才感到害怕吗？”见枕边人没了声音，铜车马伸出手去揽过对方，“别忘了我也是。”
“没有，只是……”铜坐龙转过身去与神明对视，话音未落便被对方封住了双唇。
“考虑得太多了，有我在，不会怎样的。”

正如许多史诗所撰写的那样，恶龙盘踞的古堡永远是众多骑士传说的终点，英雄手刃非人之物的故事屡见不鲜。
这些背生双翼的上古巨兽无恶不作，掳走公主、掠夺财富，它们的结局一定是被正义之士绳之以法，无一例外。
毕竟只有这样的结局，才配得上勇者们一路的颠沛流离。
传闻中收养着许多流放者的恶龙，那些踏入凛冽谷的少年与少女们再也没有出现过，兴许是被巨兽残忍杀害，又或者被恶龙当作食物圈养起来。
人们各怀心思、各自为营，又共同将矛头指向了极冬之地的古堡，以及那条无法战胜的恶龙。
皇宫贵族得出了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在各个城邦张贴悬赏，等待能人异士为他们效力。
只需要支付一点点金子，这些炮灰便会前赴后继地为他们开辟道路，当他们在暴风雪中丧命之后，之前许诺过的财富与爵位便都不必作数了。
“你怕冷吗？”
吟游诗人打扮的男人站在布告板前，阅读着前不久才张贴出的悬赏令。
他身后短发的青年被包裹在魔道学者的长袍里，魔导师背着一柄巨大的、被破旧布条层层包起的武器，缄默地摇了摇头。
“若是能将巨龙枭首，此生都可衣食无忧。”吟游诗人愉悦地举起魔笛，吹奏起一小段欢快的曲调。
在大魔导师的默许下，青年相当得意地揭下了墙上张贴的悬赏，布告栏边看热闹的人对他们投来同情的目光。
从这份奖励丰厚的通缉令发布之后，接下它的倒霉蛋数都数不过来，勇士们不是无功而返就是杳无音讯，没人知道在凛冽谷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另一边，神大人因为有职务在身，大多数时间并不能待在古堡之中，铜坐龙只好一个人陪着这些闹腾腾的孩子们。
“铜坐龙先生竟然是太阳神的眷属，该说是不可思议还是缘分呢。”
洛神赋图坐在图书馆的长桌边，脑内又开始自动构建成千上万字的小故事。
“看书应当专注。”十二花卉杯坐在她身边，及时打断了少女的想入非非。
“哎，不解风情。”
金蝉玉叶不知何时从桌子底下探出头来：“倒也不是，杯子只不过想告诉你，该做什么事的时间就要专心，你也不想下次一问三不知吧。”
“那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很专心吗？”
“功课当然是早就背完了，总归才十篇史诗，你背不掉吗？你要是有阅读障碍的话我可以推荐一些……”
古堡的书房中典籍众多，又多半是用古提坦语写成，有几位孩子对书中的内容感到好奇，善良的恶龙便想着能够教会他们上古神祇的语言。
只有十二花卉杯和金蝉玉叶是学得最快的，其他孩子看到这满书的鬼画符，不免有些头大。
“但是，总有些地方不太对劲，说不上来……伊阿宋与黄金羊毛的传说，克律索玛洛斯的故事，当我读到这里的时候，感觉这些事……好像就在自己身上发生过。”
金蝉玉叶将她的疑惑告诉了恶龙，少女坐在一个对自己来说有些高的实木椅上，双脚甚至够不到地面。
铜坐龙并没有回答少女的疑问，或许十二宫神明觉醒的时间比他想象的更早，这些孩子是否做好了成为神祇的准备？
他们所向往的、平静的生活还能够持续多久呢，恶龙无法为任何一个问题给出答案。
“这是，法力屏障？看起来相当结实，你有什么好点子？”吟游诗人用手中的青铜魔笛敲了敲极冬之地坚硬的结界，璨金色的屏障上泛起一圈圈涟漪。
大魔导师沉默不语，只伸出浮现着法力咒文的右手，结界之力便逐渐消解下去，像是回到了最开始的时间。
“尽快通过。”青年言简意赅地提醒同伴，随后率先踏入了凛冽谷的土地。
奇怪的是，在他们通过后不久，那道金色的法力屏障又像是自己长出来一般，缓缓变回了刚开始的模样。
对于大魔导师的能力，吟游诗人似乎已经司空见惯，男人拉紧了自己的宽檐帽，随着猎猎飞起的斗篷踏入风雪之中。
“巨龙盘踞的巢穴，伫立于漫天风雪。”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雪山之上的古堡。
“嗯。”
感应到设下的结界消失，铜坐龙眉头一皱，却又怕被身边的少年少女们察觉，很快便调整回平静的神色。
眼下铜车马也不在身边，还需要顾及孩子们的安危，若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他还真不一定有把握从容应对。
这家伙，平时倒是挺游手好闲，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就不见踪影。还有那些人，竟然能破解上古神祇的法术吗，到底是什么来头……
还是出去一趟吧，这么想着，铜坐龙从沙发上起身，推开了书房的落地窗。
“你们在这好好看书，我很快就回来。”
恶龙向少年少女们吩咐道，东倒西歪的孩子们赶紧满口答应，待到他的身影消失后，孩子们总算如获大赦，纷纷放下了手中晦涩难懂的砖头，开始七嘴八舌窃窃私语。
“冤家，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吴王夫差矛起身，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来者不善。”栗色长发的少女背手持剑，蓄势待发。
双子身为人形兵器，对杀戮的嗅觉格外灵敏，她们感受到了众人难以察觉的异常，并未惊动书房内的其他同伴，于阴影中推门离去。
在魔导师的带领下，两人很快便到达了雪山之巅的古堡，高耸的城门前站着一位龙尾龙角、背生双翼的男人，像是在静候他们的到来。
“外乡人，就此止步。”恶龙露出了脸上的鳞片与獠牙，金色的竖瞳不怀好意地凝视着入侵者。
“就非得动手不可吗？”
吟游诗人面露难色，这件事本不必如此，未曾想对方直接选择了最难以沟通的方式。
大魔导师上前将同伴挡在身后，他摘下斗篷上的兜帽，露出一头栗色的短发，男人碎发下的双眼沉重、坚定，像是承载了许多记忆。
他解开背上背着的庞然大物，破旧的布条层层脱落，一柄造型奇特的重炮随之出现。青铜炮管上篆刻着许多意义不明的咒文，除了魔导师，没有人知道该如何使用它。
男人扶着重炮站在雪地中，等待恶龙发起攻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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