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中】生命图鉴

北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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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研究员宰x天使中

*我想集齐我们生命的每一页，繁冗复杂、无聊透顶的每一个瞬间，让它成为我们的生命图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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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部区3号报告，已准备就绪，等待指示。”

“先别动，原地待命。”斯科特看着面板上移动的投影点，沉思片刻，随即接通另一个频道，“太宰治，你们那边怎么样？”

“滋——红外透视仪能看到了，目标很稳定。”

语毕，双方都安静下来。斯科特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踱步至舷窗前，自浮空艇尤福利亚号向下远望.那一片冰雪肆虐的世界是仿佛亘古如一的无暇。摩天大楼上蓝玻璃闪着寒光，于厚达数米的冰霜间封冻；覆在教堂哥特式尖顶是晶莹冰凌，没有曾被白鸽掠过的历史。没有生命。是的，是的，斯科特想，本该如此。

漂浮纪元的地球表面本应当是鸟兽绝迹的。

良久他终于下定某种决心，重新打开了频道：“东部区3号、4号，D807小队长，还有......太宰治。

“任务于新时三十点整开始，争取日落前收工。各就各位。”

想必【入冬】前这座大楼因地震的威力变了形，所以水管破碎，从他们头顶爆出蓝水晶似的花。太宰治穿着特质的防护服，倒不至于觉得冷，但还是中规中矩在厚厚的外套上加了最后一层防爆9甲。无聊地环顾四周。啊，末日凄美与荒诞的怪象固然迷人，但全然比不上他们即将得到的东西。

视线对上分队长递来的枪，他耸耸肩，无所谓地接过来。智能系统里，东部区的两架战机开始确认情况：“D807，准备就绪请回答。

咔哒，手中传来枪械充能完毕的声音。

“一切就绪，飞行员先生。”

他应答着，又忍不住打开红外透视镜。倒数声已经到了个位数，而原本深红色的热源此刻却不知去向。明刚才还在的，跑了？不可能，建筑物是密闭的，太宰治皱起眉，躲到哪——

轰隆隆！

回答他的是坍塌巨响，大厦的玻璃外壳被激光尽数卸下，失去支撑的那一刻，在强风中爆裂开来，毫不留情便打破室内脆弱的宁静。因被冰雪反射而显得愈加洁白的光裹挟着碎晶体，狂风骤雨般朝他们扑卷过来，敲在头盔和机甲上，一阵嗡然乱响。

但太宰治不等这莹闪的席卷停歇，便逆着风重新端起枪，谨慎地扫视过房间角落。

“还不能放松警惕。”他在频道中淡淡提醒。

但很快他就愣住了。不，不止他一个人，众人从玻璃和雪的迷雾里回过神来，纷纷抬起头，看见在陷落的天花板上旁、那积满灰尘又生了锈的赭红色钢筋上，坐着一个拥有火焰般翅膀的男孩。

*
“软骨发育期，长8.25cm.”
“翼骨发育期，结构类似鹰翅，宽1.83m，高1.10m。”
“脊柱，发育正常，长......喂！半人，让你站着别乱动！”生物舱的内壁仿佛拥有自己的情绪般闪了闪，一个恼怒的声音不知从何传来。

“好了亚当，你出去吧，”观测室里太宰治敲敲玻璃，拉了把椅子坐下来，“别让他太紧张了——而且记得把语言系统切换到旧语，不然他可听不懂你在生气什么。”

沉默无言，半晌亚当在闷闷地回答：“太宰治，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答应让我上浮空艇的时候把旧语系统卸了......再说，现在谁还用旧语？”

那红光一明一灭，不出声了。年轻的研究员低头不知想了些什么，在短暂的沉默后，抬眼打量这个男孩。后者蜷着身子缩在舱内的备用床垫和白毛毯间，堪堪露出一个满是井号的橘色脑袋——刚才的“体检”显然不太愉快。

他看不出情绪的眼神在羽毛上仅停留了一秒，就像被烫到似的迅速移开，“抱歉啊，亚当有些年代了，脾气不好，我的同事们都不待见他。

——古老如故乡的语言刚一出口，橘发便轻轻颤动着，从毯子里探出双惊讶的眼睛。

果然。太宰治忍住笑意，向他摊手道：“不过我觉得他挺有意思的，你说呢？”

“你也来自上面吗？”

男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径直问道。他背后金橙色的翅膀唰啦一下展开，毛毯被气流吹得在空中打个旋儿，露出下面略显纤弱、幼嫩的身形。

“嗯。”

变声期，语调很自然，是【入冬】前的批次。

“你叫太宰治，这不像上面的名字。”男孩的眼神停留在他胸卡上。

“这个解释起来有些复杂，不过......”

他哑声笑了一下，刚想说些什么，亚当就闪了进来——呃，现在太宰有点讨厌他了——玻璃屏上显示出指挥部的会议来电。

好吧。他打住话头，放远视线再看一眼冰花色的眸子，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这或许已经成为某个无意识的确认性动作。不出所料，透过厚厚的防护玻璃墙把视网膜中央点滴打湿的，是自打他们见面以来，就用融化般湿润的错愕与惘然回望他的汪蓝。

“——不过，在那之前，能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他微笑又叹息。

你这迷失在暴风雪里的小鹿啊。

会议开始半个新时，气氛压抑，具体表现为所有人沉默寡言，而坐在前排的太宰治则心不在焉。虽然讨论任务的氛围一向不如晚宴上欢快，但今天格外让人难以忍受，何况不比其他基因完备的外勤人员，他的脑神经还很遗憾地尽数保留着喜怒哀乐，而如上所述，这四分之三都是负面情绪。

“......我反对。把资源浪费在旧世界的实验品上，并不能给浮空城增加什么乐趣。我想，大家应该更乐意花这时间找两幅画吧？”很显然，这位异议者试图把博物馆加入目的地清单——那确实够他们大赚一笔的，老古董嘛，喜欢收藏的大人物多着呢。座首的斯科特微微颔首，未置可否。

——无聊。他评价道。

“长官，我也这么觉得，虽然一部分技术已经缺失，但生物科技已经不是目前研究的重点方向，没有投资人会看好在钢筋上玩杂耍的技能，”一阵哄笑，“介于他价值比预料的要低，我们应该及时止损才是。要我说，应该把这小怪物即刻从尤福利亚号抛落。”

——无聊。毫不留情地想。

“长官，我也提议......”

好无聊。好无聊啊，和已经灭绝的蚊子一样，除了飞来飞去和吸更多的血外，什么都不懂。

他保持微笑。

“太宰治呢，有什么想法？人毕竟是你带回来的。”

嘈嘈的交谈停止了，所有人一同朝他看去。哦，太宰治，尤福利亚号上不太起眼的随行人员，唯一一个古史学家，也是唯一在童年说着旧话长大的人。——或者可以这么讲吧，他是偌大的浮空艇中，唯一一个古老概念上的，“人”。

温和、寡言，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却从不与人深交。他那绝顶头脑和浮空城契合如此，可深邃鸢红眼睛却与漂浮的狂欢王国脱了节——这是他们对他的印象。在【入冬】前夕所有不具备资格的旧人类都没能上来，死在地球这个亘古以来巨大的贫民窟里。其中的幸运儿少之又少，据说一个人要想从那里爬上来，需要付出的代价比与他尸体等重的黄金还多，因而不折不扣，他正是新人类中珍稀废品、不夜城里的濒危动物。

太宰治缓缓站起来。

“会飞翔是人类遥远的梦想，羽翼总比机械来得诱人，尤其是对寻求刺激的先生小姐而言。各位觉得呢？”他打了一个响指，笑容愈发明显，“我提议暂缓抛落。离回城还有三个月时间，不增添各位的负担，由我全程负责。”

他说这话时目不斜视，落落大方。也许属于过去时代的人们就带点恋旧情怀；算了算了，太宰先生总还是靠得住的人吧？谈天说地也好，就让他去罢——

那么，三分之二多数，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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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刚才开会去了？”中原中也打断他冗长的叙述，皱着眉似乎想抱怨什么，却生生收住话头。

他们保持着这个略显别扭的姿势隔着玻璃聊天，已经快一个小时了；虽然知道太过急切的态度对获取中原中也和众多同事的信任都有害无益，太宰治还是没忍住在晚餐前再来一趟。倒也没什么要紧事，看看而已。

嗯。

谁知这一看害他把晚饭都翘了。

“中也，”他用上近乎温柔的语气，对玻璃那头的人一抬表，也不管他看没看懂，“我时间很紧的，刚才是突发状况，真不是故意的......所以现在可以放我去吃饭了吗？”

和宗教故事中的天使一样，那拥有美丽翅膀的男孩不说话，只盘腿坐在床垫上，低头看自己未着一物的双脚。入夜人静、只开了一半的灯光昏昏沉沉像旧报纸，太宰治这才发现，还称呼他男孩或许不恰当。少年的头发像火狐尾巴，锁骨如奶酪、羽间有流华，眼睛......眼睛呢？——笃笃，他叩响玻璃让眸色飞落在他的指尖——这下看清了。正和暴风雪下，摩天大楼的残骸里他所记住的一样，那一丝都没有褪色或变质的蓝。叫他想起幼鹿，文献里它们总有湿漉漉的眼睛，敏捷又轻快。

真是个不合时宜的比喻啊，太宰治侧着头想，忘记在哪本泛黄的旧书里看到这样一句话说：隐喻是危险的。也许他就不该妥协，哪怕是无关紧要的繁缛晚宴，但不该妥协的；这种事情有第一次就有无数次。仅仅为了这个看上去天真、鲁莽，只因初遇的神秘感尚未褪去才勉强让人好奇的小怪物，他不应该有多余的感情。

“好了好了，我今天不走就是了。”

三个月，他想，也就不到一百天。

“三个月，中也，正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太宰治换上一贯的笑，将刚才的心思都包裹起来。他用手抚上透明玻璃，仿佛在洒出把蜜糖霜，“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学会飞行，我就带你上浮空城，怎么样？”

“来成为光荣的新生代公民吧，那里应有尽有。”

——“为什么人类更喜欢玫瑰而不是绿叶？”
——“不清楚欸，也许是因为浓红和芳香吧......中也觉得呢？”
——“我没见过花。”

威胁不适用，高压电流和利刃的刑具更是没有用武之地。甜言蜜语、他最擅长说的好听话儿呢？——不不，想想就汗毛直竖。说起来也不怪他，这是四年来太宰治遇到的第一个和他类似的人类，所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苦恼着，在平稳飞行的庞然机械内日夜穿梭：实验室、卧室、餐厅，以及时常只有他一个人的狭小资料库。当然了，更多时候他还是窝在略显清冷的生物舱——旁边的观测室。

那正是个平常的清晨，风雪三级，无事发生，他进来的时候照例端着杯劣质咖啡，臂下夹好两沓发黄的资料，一副金丝眼镜挂在熨好的白衬衣领口，全然怪异的组合；不过中也显然不甚在意，在观测室门打开的那一刻便目不转睛得盯住他，抖动两下翅膀仿佛想过来，又不好意思表现得那么急迫。

“啊，早上好——昨天睡得还好吗？”

“......不太好。”

中也趴在床上，低着头回答他。

咖啡再劣质，嗅起来还是醇香的，总让人尝到一口后才能安心地大失所望。太宰治点点头，把档案薄铺在桌上，然后眯起眼睛就着尚未消散的睡意，端详起舱内小床上的少年。

“很正常，那次灾变之后地球的昼夜更替就改变了，而之前的研究者肯定料不到这一点。所以中也作为最早的......试验者，”他顿了顿，没有用“实验品”这个字眼，“中也作为最早的试验者，生物钟应该会更适应24小时的生活吧？”

少年没有回答，静静地盯着墙面发呆，迥然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哗啦，他把档案翻到折了脚的那一页，中间写着这么多天来他渐渐熟识、乃至梦里都会出现的名字——只是名字的主人在照片上更清瘦、更幼小而已。

年龄：14岁
体重：49kg
身高：159cm
实验开始第38天观测记录如下：
............

实验员：N.

太宰治从D807小队搜上来的垃圾堆里翻出这本资料，不折不扣花了三整天。而中也的那条记录，说实在的，对一个正经生物实验而言短得可怜，想必详细的电子资料已经被拷走了——然而他那一个晚上依旧失了眠。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下，他坐在卧室的桌前徘徊、踱步，一遍遍翻开泛黄的纸又很快合上，反反复复注视那些翅膀骨骼的图像，图像旁意味不明的编号和术语，还有角落偶尔出现的，中也的照片。

他还记得其中有一张是这样的：中也躺在手术台（那么宽大的手术台！）上，双眼紧闭，或许是打了足量的麻药而死去那般对流血的脊背、污浊的翅膀绒毛，以及忙碌着的、带着绿色橡胶手套的大手无动于衷。这模糊影像和旧磁带一样卡了壳，枯褐色的乱发刻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那一帧。

：中也还记得曾经发生的事吗。中也遇到我之前，是在做什么呢？

太宰治想，按他的性子，他早该在第一天就把这些问题搞明白了。可现在他总拖着，总觉得和中也还不够熟悉和信赖，这么唐突的问题只会带来痛苦和不必要的隔阂——因而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每天，他已经习惯在沉默中等待亚当的红光扫描过翅膀，把一串串数据打在屏幕上。

“喂，太宰，你在看什么？”

研究员闻声，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这两天发呆的时间长得过分，“是中也看不懂的东西啦。”

脾性很爆又很要面子的小家伙没生气，在20多平米大的舱里无聊晃荡：“我说，有什么好玩的能不能给我看一眼？”

太宰治于是起身，在旁边没收拾过的书堆里挑了一会儿。生物舱已经很久没有使用了，靠着飞艇良好的清洁系统还算维持洁净，但显然架不起太宰治每天往里面屯粮一样地搬书——好吧，他耸耸肩，在众多枯燥无聊的文献里抄起本《园艺大全》。中也看见他似乎犹豫了一秒，但还是走过来打开了舱门，然后......然后踌躇着，向他走过来。

那确实是一个平常的清晨，风雪三级，无事发生。

太宰治身上萦绕着咖啡香与近乎慵懒的倦意，大意地、愚蠢地、赤手空拳地，就这么踏入实验对象的领地，毫无防备。毫无防备，他拿着书向前走的时候被一个想法击中：

真想亲吻那双眼睛。

太宰治抬手，把灰扑扑忘了消毒的《园艺大全》递过去，想着真想亲吻那双眼睛，哪怕一次也好......伸出手，中原中也看见研究员对自己笑了笑，那人弯腰亲手收拾他的早餐盘时，便可以闻见洗发水淡淡的清香。

那是第一辑：花卉。

*
活动空间不大，也就放得下一张床垫一床被子，再加上七七八八的仪器屏幕，最后一点富余就堆满书。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时间也并不算长，但对于无聊的、只能倾听暴风雪的室内午后而言，已经够久了，话题跳跃着从太宰治的新同事、他们刚刚从艺术馆里挪回来的油画、画上穿长裙的贵妇人，一直到中也刚刚翻完的蔷薇科护理合集。在话题间隙的无言里，中也又重新陷入这两天的苦恼：要不要告诉他呢？

这段时间里，太宰治已经能习以为常地出入生物舱、随意摆弄他的翅膀了：用手指不轻不重地捏住尖儿说要感受骨架啦、抚摸最靠近脊椎的根部羽毛来研究发育啦，甚至还认真地问他，可不可以拔下一点绒毛作枕头芯：“绝对有助眠作用哦！”

然后果不其然被翅膀扇了巴掌。

当然，他越发不靠谱的研究员也有办正事的时候。虽然缓慢，但三十多天间翅膀确实在生长，羽毛也因精心养护而丰满起来。照这样下去，也许他真的可以飞行？每天两次的飞行训练里，中也会这么想。太宰治不是没试过激素刺激，但他的不良反应太大，用了两次后就没再提起。

——所以，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呢。中原中也在床上打个滚把书往后一翻，进入热带植被区。

毕竟，太宰偶尔提及中也的过去时，坦荡至极反而显得小心翼翼。看上去像戒心太重，却又显太过温良。太宰治......总是一个人过来。他们的关系微妙起来，变得越来越不像上对下的不对等掣肘，而那个人也越发没架子地坐到他床上，和他一起吃热腾腾的早餐、甚至是夜宵。有时候中也睡着也气笑了，自己明明是个受害者吧，没有人权的玩具，被抓上来搞什么二次实验——他明明应该悲愤，至少心里应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不懂事的小朋友一般对有糖的陌生人喜笑颜开。

可如今岁月静好的样子，又怀有一种柔软让他无从下手。

“太宰，其实......”他终于还是开口了，“其实你们过来的那天，我才醒来没多久。”

“嗯？”那人放下书，似乎没料到他会主动托盘而出。

“当时我在那个实验室里找东西，想弄点保暖的，最好还有可以用的加热器。外面太冷了，我在楼里不知道待了多久，也没找到出去的办法。”

“所以说，中也其实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语气有些诧异。

他摇摇头，“我看到了很多新闻和告示，说地面马上要肃清了，让通过验证的人赶紧提交申请。

上面写，他们会去一个空中的城市......

然后有一个名单，里面大部分的名字都是用没见过的符号写的，还有很多新闻也是。那就是你们说的奇怪语言吗？”

盘腿坐在毛毯上的人皱了皱眉，没听到他的话一般陷入沉思。中也心里一阵紧张。

“是哦。”
短暂的默然后太宰他轻声说。“是一门充满了缩写的简洁语言，删掉了很多......不美的词汇。但这不是重点。

“除此之外呢，中也还知道什么吗？”

“不清楚，”他叹一口气，摇着头，盯着纸上热带雨林的郁郁葱葱斟酌词句，“我能看懂的东西不多，然后天气又很冷，我在大楼里跑了两三层，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台会发热的机器——”

是这样的。太宰治和那些穿着奇怪衣服的人闯进来前他打开了房间中央的蓄电仪器，至于发热，完全是因为年代久而高功率的缘故。是这样的，他说的没问题，但......

太宰治感觉自己抓住了一丝裂缝。

“喂，”而中也叫他，不给他思考的罅隙，“话说回来，我好像从来没有听你讲过上面的事情，就是那座会漂浮的城市什么的。”

那座——浮空城。

啊啊这样啊。他若有所思地笑了，在人造灯清亮的浅白下从盘腿换成半躺的舒服姿势，头枕在中也的床沿，用余光久久注视摊在床上的、充满着鸟语花香和泥土气息的上世纪图书，在上面可以找出所有色度的绿：一种在每个浮空城公民看来都很娇贵的颜色。

磅礴的、在地下嘶嘶游走的菌丝，宽大叶片那么油亮亮，雨水敲打在上面弹掉红蚂蚁，还有昨天风带来的尘土。雨林里面杀戮和保护、死亡和新生同时进行，原始才是生命；除了存在于人类共同的想象之外，这个宇宙根本没有神、没有国家、没有钱、没有人权、没有法律，也没有正义。*

“别急，中也很快会知道的。”

他学着古代占星者的神秘。

“相信我，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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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是什么时候，答案没让中也等太久。

因为几天后一件意外发生了。

当时他刚起床，揉着眼睛等太宰治把早饭端过来。那人昨天答应给他从员工餐里偷点东西出来，算是换换口味，而不是天天吃特制的【高筋面粉的发酵形态与禽类熟制卵】，简称吐司夹鸡蛋。然后自然是逃不过的体检和飞行练习，太宰治会让亚当把隔墙折叠，隔壁更大的闲置舱就能并进来供他展翅。

算起来，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而两个人相处的也不错；至于太宰的同事，他们几乎从不过问中也的事情，好像是和别的外勤小队合作了什么项目，把一个大型水族馆和里面被水晶球笼罩般的冰海豚、连着周身晶莹的海水一起搬回了冷冻仓，现在正计划着隔壁的热带鱼馆。

但……

总觉得隐隐的不安。总觉得……虽然不愿承认，但太宰那样敏锐的人，难道真的看不出来吗？中也抹一把脸，想会不会是自己的演技真的进步了……

还有，不知道白濑和柚杏他们怎么样了，不至于还在外面冒着风雪找他吧。

还有地下掩体的那些人们，其中有不少孩子，少了一个可以出去搜物资的青年对他们的影响难以估量。中也想，幸好还有几位可靠的大叔带着大家，日子总要凑合着过。那个逼仄、阴冷的地下空间，靠着一台时常罢工的发电机也勉强成为这七八十个人的庇护所，抱着团挨过了最艰难的四年。即使不够温暖还很昏暗，角落里也总散发着一股腐烂的臭味，中也依旧不免怀念那个闹哄哄的地方：大家一起建的地下小菜园，在每天晚上熄灯前聚在一起玩卡牌游戏……

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他正怀着隐秘的心思遁入回忆，没能注意到小窗外的天空阴霾密布。直到警报的声音在外隐隐响起，一道熟悉的红光闪了进来，冰凉的金属墙壁上亚当惊慌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

“中也先生！遇强气旋袭击，电力——”

话音未落，亚当的叫喊就仿佛被吞吃了一般，伴随着剧烈的颠簸陷入黑暗里。突如其来的震动中，中也不小心一脱手把硬壳的书摔在地上，但这发出的声响比起整个尤福利亚号的嗡鸣简直微不足道，他不得不仅仅扒住床沿，才勉强不一个翻身跌下去。

好冷。

气温开始骤降。

……太宰呢？他怎么还没来……

视野全黑的情况下中也因晃动而眩晕，几乎到了反胃的地步，原本盖在脚边的毛毯则裹住了翅膀，怎么也挣不开似蚕茧勒住身躯。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他中途昏过去一次——那要把五脏六腑振出来的幅度才微微减轻，大概了是打开了应急程序。漆黑一片的走廊里亮起几盏小灯。

“咳咳……”中也狼狈地支撑起上身，忍不住干呕。余光里，他瞥见一个黑影快速地朝生物舱移动，撞开舱门踉跄着向他冲来。

“喂，你——！！！”

叫骂声戛然而止。他跌在床垫上不算疼，而黑暗里一双冰凉的手抓住他胡乱推搡的胳膊，接着温凉的触感贴上手背。

“别乱动了笨蛋，掉地上我可不赔啊。”

太宰治的嗓音从头顶传来。那狂奔后的紊乱听着让人想跟随他的胸膛一起一伏。有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带着余温被塞进他手里，中也仰躺着，一手拨开满面乱发，一手拿着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香甜的。

什么啊。他小声嘟囔了一句，摸着黑从人仰马翻的姿势改为盘坐，低头轻轻咬了口。好似混合着蜂蜜、燕麦、黄油和蓝莓汁的甜酱浸透了整块蛋糕，在舌头碾压的那一刻便溃不成军，散作了满口绵密馨香。

是答应他的加餐。

“停电了，唔会出事哇？”片刻的愣神后手脚冰凉，生物舱已然变成了寂静的巨大冰块。

床上窸窸窣窣响了一阵，半晌，被中闷闷地传出太宰的声音：“别担心，一会儿就恢复了。”

“唔……你们每天早上都吃这个？”

“差不多哦。在上面，人们把蛋糕看作面包，斟美酒止渴，拿肉糜当佐料。”

“那，”他望向黑黢黢的一团，在眼前模糊了轮廓，“什么才是你们眼中的蛋糕、美酒和肉糜？”

沉默。过了一会儿太宰“扑哧”笑出来，用冷得颤抖的声音说：“不知道，大概是灵魂吧。”

即使如此，他们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好啦，之前答应中也的睡前故事时间到了哦，小朋友乖乖躺好，来——”

他刚咽下最后一口蛋糕，就被太宰一把拽进被窝。

相较于新生代的人类而言太宰治体温偏高，现在大概是冷得要命吧。天旋地转的那一刻他想，不，不仅如此，太宰还有好多不一样的地方。比如他总是独来独往、对发霉的旧书爱不释手，比如只有他会用亚当而不是尤福利亚号的原配系统，比如他永远严严实实的衣着，西装革履。模糊的意念里中也没有反抗，被拥进怀里的时候没有、被紧紧擒住脖颈的时候没有，最后，被一个不容拒绝的吻打乱思绪的时候也没有；毕竟什么也看不清，太宰治一边按住他的腰一边用薄被藏起他翅膀，全身战栗不知是因寒冷还是毫无缝隙的躯体。他们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接吻。

“哈.……等！”

毫无章法。手指滑进发丝里，纠缠着像被包裹，吻——那也叫吻吗？荷叶上的水珠、巧克力酱上的樱桃、枯叶色的苦艾酒。或许在意识到之前他已经喜欢上了窒息的感觉，燥热与床外的寒凉同时侵袭着理智，他说不出话来只知道小声呢喃：慢一点，太宰，慢一点。

“中也？”太宰治把西装外套扯开了，里面的衬衫紧绷着浸透了汗，黏乎乎的到处都是。他轻轻动了一下，问身下的人疼不疼？

也许吧。但太冷了。比起痛感，中原中也更觉得没由来得兴奋，抖得厉害，他连攥紧床单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死死咬住下唇不漏出太多声音。黑暗在此刻成了共犯，四周的安静给他无比的安全感，恍惚间中也感觉自己仿佛在漆黑无垠的宇宙里肆意徜徉；他的呻吟、溃败、无言的索求，他的快感和痉挛，都被吻温柔地吞没。

“中也，这样疼不疼？”太宰治又问，停下动作来轻轻抵住他额头。

疼——迟钝的大脑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波涛连绵起伏，他被浪高高抛起，那宛若失重的快感让人血液沸腾。而掌心摩挲过那人的小臂，粗糙绷带的质感火辣辣地擦过指尖，在这一秒的晃神中，他想起几天前的那个上午，太宰治笑着坐在他床脚的靠背椅上问他，中也，你觉得生命这东西是什么样的。

那……他怎么回答的来着？

他说：苦乐参半？

不不，干脆点，让我们这么说吧：

是疼痛。

—————————————————

“哦？”太宰治挑眉，捏住他翅膀尖的那只手也顿住了，“崭新的理论呢，中也说来听听？”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毕竟在下面的人都……他一个急刹车，差点咬到舌头。

“对于上面的大家来说可一点也不显而易见啊。毕竟人类的进步就是为了消弭痛苦吧？嗯——至少那个的宣传语就是这么得意地宣告，我们已经摆脱了痛苦，进入真正的极乐。”太宰治说这话的时候不动声色，也不理会墙壁上黄光闪烁的警告——那不是亚当，而是偶尔进来核查状况的原配系统。

也是啊，没有饥饿、没有寒冷，没有基因缺陷和天灾人祸。有的是山珍海味、智能制造、教育平等，四处洋溢着欢快的艺术和音乐。——在这样的世界里，痛苦算什么呢？一种没有眼力见的废物吧，和传说里的年兽一样，没人见过也避之不及。

太宰治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一个答案。不知为什么，中也觉得早在他之前太宰已经问过无数人这个问题了；而在得到答案前，他也曾一次次如此期待着，又一次次让期待落空。

“那你喝过烈酒吗？”

“……也许吧。浮空城没有纯粹的烈酒。”他想过蒸馏，但还没来得及尝试。

“哈！来、我和你讲，那玩意儿啊，叫一个厉害。”中也忽然打足了精神，眉飞色舞地冲他一笑，手比划着，“喏，这么小一瓶透明的高度酒，灌下去就是辣辣得痛。我喝了一小半就睡得昏天黑地，梦里面好像在坐船一样，整个地球不停地转来转去。”

“明明酒精是让人飘飘欲仙的，但无论是舌尖的酥麻还是醉宿的头痛，都提醒着你逃避现实是没有用的。因不堪忍受现实而酗酒，就像在咬到辣椒后舔舐盐粒那样，只是痛苦转移而已。”

“我说不清楚，你说上面那些人，他们吃好喝好的就开心了吗？即使那样对我来说已经很奢侈了。”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食物和水……已经很奢侈了。

但我想不明白啊太宰。他们逃到上面去，花这么大的代价换来了没有痛苦的生活，可这才是开始吧。毕竟在灾变之前，在那个人类自以为高度发达的年代里许多人已经做到了这一点：他们坐着飞机，睡着软软的床铺，他们用叫做手机的智能终端看视频，为了莫名其妙的东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难道这就是你们说的极乐吗？这些话他没有说出来，垂下眼睛更没有抬头看见太宰治摇曳的目光。

至少，如果没有痛苦的话，我大概不会爱上火炉、面包和热咖啡。他对自己讲。我会看不起它们，转身追求暖气、蛋糕和窖藏红酒，还有叫得出名字的所有美好东西，追求更多更多无穷无尽……到那时候，就会被填满了吧。那满溢得乱七八糟的欲望里，整个人都咕噜噜地冒泡泡，向上轻盈着飞；而痛苦则是根，是锚，把你踏踏实实地扎在大地上。

墙壁上的警告灯也终于变成了红色，但太宰一挥手，亚当切进来熄灭了异样。

后来他们又说了什么，中也有些记不清了。但他记得第二天看到太宰手腕上的绷带时自己吓了一跳，以为是这番没头没脑的言论让这个蠢货去……

“欸？中也在看这个嘛？”那家伙却晃了晃手腕，笑得若无其事，“别担心，早就开始了。”

早就开始——开始什么了。自//残吗。

或是用你无懈可击的笑容，一点点疏远外界、把自己封闭起来？

他还想问：每天清晨起来泡那杯昂贵的劣质咖啡时你是否痛苦。同事笑着经过你，嫌弃那苦味，皱着鼻子摇着头、他们好像在看一部电影，那主角是帅气的外星人。

或者，太宰……你连今天的这件事，也早有预谋吧。

情事结束时他疲惫得说不出话来，两个人粘腻腻地抱着，在床上平复喘息。

出了一身汗。要快点把衣服换了——他分神想，不知道多久才能横穿这个气旋。

一起逃走吧。

嗯？他以为自己被耳鸣搅得神志不清。

我说，一起逃走吧。

中也哗得翻过身，双手撑在枕头两侧瞪大了眼睛，“你疯了吗？！”

“没有，中也。恰恰相反，”胸腔震动着，把这苦涩的笑传达到他耳膜，“我觉得我是尤福利亚最清醒的背叛者。”

毕竟连这破飞船的名字都漂亮得可笑，和他们所有人一样——Euphoria.极度欢愉。就在前不久他们还提议要把你扔掉呢……你不觉得，我待在这里才是最佳讽刺吗？

“之前中也还担心我手上的刀疤吧。那我来讲个故事，中也就当催眠曲：

有一天，浮空城刚刚建立的第一年，因为一次强磁暴而供暖系统失灵：忽然间，“啪嗒”一下子，整个地球最明媚的灯光熄灭了。幸好哪怕是平民百姓也做过基因加强，因此没有人太过在意，只觉得是短暂停电的问题。”他顿了顿，说出的话冷涩凝绝，“但那天晚上我钉死了门窗，用打火机点燃家里的唯一一张木桌，几乎把自己烧伤引发火灾……才勉强没被冻死。

第二天醒来时一切恢复如常，邻居也打着招呼去上班，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直到我准备去植物园做实验，才发现，那里的几百棵芭蕉轰然倒塌，一个不留。

那好像人类的巨型花冢，寂寥的热带坟场，热闹到荒唐。只消一抬头就能看到稀薄大气之外的太阳，我还知道，那片天空里藏着遥远的星系，其中有浮空城的归宿、百年后的移民梦。中也，就是从那天起我知道了自己不属于那里，曾经我怎么爬上去————”

“就终将怎么坠下来。”

他把话放得好轻好轻，用手拨开中也黏在脸颊的长发；似乎这真的是个睡前故事，羽毛似的没份量。而他埋在心里没告诉中也的是：那后来还有一天，我遇见了你，炽热的光夺取我双眼。你让我看到自由。自由——在这里请允许我下个定义——

自由. FREE .フリー：薄雾间的幼鹿、蔷薇花苞、穿梭于亡故的芭蕉丛。

那是混沌着痛苦着的生命本色，他来到他人生的第二辑：热带丛林。

*
今天早上的用餐间里格外拥挤。衣着轻便的研究员和外勤队员三三两两坐在一起，空气里的酒香与香水味儿一道刺激着感官，彰明今天的不平凡；连平日里会睡懒觉的几个小姑娘都聚在一起吃着点心，叽叽喳喳讨论回城后的派对。

“你听说了吗？今天总部安排了超——级丰盛的晚宴，在全城最高的悬浮餐厅里。”

“真假，那个不是很难预订吗。“

“哦~~那肯定有不少帅哥吧？”

“想多了，人家是来欣赏我们带回去的东西的，就算和海豚恋爱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喂喂喂什么意思，就是你魅力不够好不好！！”

太宰治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懒得纠正小姑娘发错音的“海豚”。等备餐机亮了提示灯，他就一个人端着餐盘，坐在舷窗边的好位子上。此刻难得天朗气清——当然，后面两个字是他自己想象的；舷窗像幅不大的画儿，把天空挂在里面。真是奇怪，明明铜墙铁壁挡住了湛蓝的世界、完全的强盗行为，但现在却像个大慈善家般割让出一块，施予他享用。

“呀，太宰先生？稀罕稀罕。”

对面投下一片阴影，原来是D807组年轻的分队长大大咧咧地坐了过来。他们当时一起找到了中也。

“这些天你估计忙得够呛，人影儿都看不见一个。所以怎么样，那家伙能飞了吗？”

“啊，这个还得看今天的试验呢。”

分队长拨了拨盘子里的蛋糕，耸肩。中也绝对不知道这款蛋糕多受欢迎多难抢，太宰在心里埋怨着，他那天掐着点冲进用餐间又狂奔回来，差点没赶上备用系统启动前的十分钟偷溜进生物舱。

“虽然我知道你不想听，但还是必须告诉你，”那分队长犹豫了一会，压低声音凑过来，“别看现在风和日丽的，你试验那会儿估计要起雾，要是再下点雨就危险了……要我说啊，你就和斯科特长官求求情，我们浮空城又不是养不起一个小男孩——对吧？再说了，这次尤福利亚带回去的东西价值连城，人家肯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三个月前我已经答应长官了……说好的事情，再变也不合适了。您说呢？”

谦和温驯的表情，低缓的语气，还有若有若无透露出内心的苦恼。

年轻的分队长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想太宰先生真是个好人。

“哎呀你这话说的……行吧，既然你坚持，那我就祝你好运啦。一会儿见？”

“有劳了，一会儿见。”

黑发的研究员笑着对他点点头，重又垂眸慢条斯理地摆弄刀叉。

他没看见餐刀斩开鲜红的人造肉。斩断筋骨。

云雾里出现的，先是大面积褐色，不太稳，作为偌大半空中的唯一一片异色块把整个画面搅乱了。而风很大，把褐色像冬天易北河上的破冰船一样颠得上下翻涌，它那边框就好似常年被海水浸泡后的锈蚀，挣扎着吞噬完整的船身。

他皱起眉，让系统把镜头拉远，显露出云层后的整个急救飞行器。已经略显老旧的、尚看得出飞机模样的家伙正和气流奋力博斗，叫人看着就吃力，“喂？太宰先生？你确定——没问题吗——”

频道里电流声和人声混杂着，勉强听出一句“当然……”就被滋滋乱响吞没了。小分队长无法，回头瞄了眼斯科特的脸色，却发现后者正淡定无比地喝茶：

“风暴在两个新时内都不会停，但这是回城的必经之路。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

“……是！”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手边的按钮。伴随着一阵轰响，操纵室外的密封舱缓缓开启，高空强烈地光线钢丝般直射而入打在一个人身上。仿佛火焰燃烧。镣铐拴住了脚踝，但锁不住耀眼的光，如果把背景的冰天雪地比作青铜制火炬，那他颈后的长发与羽翼就显得太过灼热，让操纵室前一方的冰凉空气流动起来，熔融不息——就连带着护目镜的他也不禁眯起眼睛。

强风中，散乱的金橙色发丝纷飞，渐变色羽毛抖动着乱舞，露出下面天鹅绒般的白色绒毛。他看见，那孩子紧紧保住了膝盖，可身上薄薄的白衫要怎样才能抵御严寒呢？因此浑身发抖，背脊随呼吸剧烈起伏，大概是高空缺氧的缘故。

衣衫遮不住那隆起、瘦弱的脊柱，他顿然心生怜悯。难怪太宰先生会恋恋不舍。

但到了这一步早已没有回头路——接下来就要看你怎么表现了，他在心里对名为中原中也的孩子讲。可别让大家失望了！

“斩断锁链！”

哐当！金属猛地炸响，碎片撞在玻璃上......撞在一派惊恐的蓝色汪洋里。中也先是试图抓住舱门，但只坚持了不到一秒的时间就消失在了风暴里。他和所有人愣在原地，莫名想起浮空城的垃圾场，那里有个巨大的吸尘器。

这就结束了吗……而试验前太宰治坚持驾驶的急救飞行器还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他……滋滋……他出来了吗？……”

“刚才已经放出了。”

“……怎么可能？！”那声音突然激动，似乎在对着通讯器大喊，他从没听过这个男人如此急切和绝望的声音，“怎么可能……滋……我看不……”那面传来嘀嘀嘀的警告声，接着又是迷惘的杂音。

视线的角落里，那抹褐色忽然向后闪去，瞬间被正常运行的母舰甩在身后。

“这怎么回事？！”“好像是发动机失灵了。”“叫他别用那个老古董！”“喂喂，听得见吗！！！”操纵室里炸了锅，众人手忙脚乱却帮不上忙，因为蓝湛湛的天空里已经空无一物。

亘古如此。

只有斯科特没有起身，没有一句指示。只是在最后的最后，悲伤的沉默里开口：“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他......们？”

他端起瓷杯抿了一口茶，“好了，准备回城吧。各位。”

此刻。3000米之下。

“妈的冷死我了混蛋！以后再也不信你的馊主意了！”
“好好好，中也最聪明了，过会就由厉害的小探险家中原中也带路，我去睡大觉啦——”
“啊？……不行，我到了据点附近才认得路……”
“中也先生放心，这件事交给本机，保证完成任务！”
“哈哈还是亚当靠谱，太宰治你就一睡不醒吧！！！”

隐喻是危险的。爱由隐喻而起。换言之：爱开始于一个人以某句话印在我们诗化记忆中的那一刻。**太宰治被迫抱着被子睡在驾驶舱外面时，闭着眼忽然想起这句话：哦，原来它还有后半句啊——

原来，那个时候就已经爱上你。

既然如此，再来一个隐喻也不嫌多：
我想集齐我们生命的每一页，繁冗复杂、无聊透顶的每一个瞬间，让它成为我们的生命图鉴。

“航线锁定，进入自动驾驶模式。中也先生，请低头看，现在整个地球都覆盖着曾经高纬才有苔原植被哦！”
“原来那种湿凉凉的东西叫苔原啊。”

就等着那天，永久冻土层融化，淙淙流水带来不尽的春天。那时候苔藓上也会开出大片大片的花，冰川轰然倒塌，生命重新主宰。

他想象着，在摇晃的机身里陷入浅眠。

第三辑：最初的苔原。

Fin.

* 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
** 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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