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贺太宰】并非艺术

枞

2024/12/22 0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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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写、不断地描写，这就是我的小说。
这么说读者或许还不太能明白我的意思。总而言之，我是个注重描写的小说家。比起故事的情节，艺术性的描写才更像是我的专长。回首我生前的文学生涯，这无疑是我过人的才华之一，不过在此列举颇有凑字数的嫌疑，我便不再赘述了。遗憾的是，我这种令人骄傲的特性在过去曾遭到过猛烈的批判。无趣、肤浅、装模作样，那位所谓的大家如此断言，大声评判着太宰怎样、太宰怎样，得知此事的我手脚冰凉愣在原地，只能流着冷汗讨好似地讪笑。然而我深知敌不过他们，只好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架势，在某个时刻出其不意发起了反击。毫无疑问，这是对神的复仇，所传达的对象究竟能否察觉到我的心情也无人而知。冷酷残忍地把我推下悬崖，你以为一切就这么算了吗？如果你忘了，我可什么都记得。文学是描写的艺术，不是随便用文字拼凑出来的言语，所能展现的话题也不仅仅是无聊的琐事。你到底为何一直否定我啊？摆出前辈的架势，一味地依照自我看法欺压年轻的后辈是你扭曲的爱好吗？你无处安放自己的威严了吗？住口吧，那你的才能可真是像过晒的鱼干一样令人讨厌。
事实上，我已经不再恨那个人了。过去无论受到多少追捧的名家在遥远的未来最终也会落得“只被人推崇”的下场，永远不过是一时欺骗的手段。但是，我实在是个狡猾的人，每一刻都恳切地希望着能够永远成为你们眼中才华横溢的天才小说家。小说就是我的生命，我拼了命地写着小说，抛弃这般努力可怜的我的你们是否太过分了呢？还是说，硬是要看到痛哭流涕的我才满足吗？不好意思，只有在这一点上我不会轻而易举地如你所愿。所以，来战斗吧。
以上可算作是故事的引言。哎呀，只是引言？读到这里，也许会有读者大失所望，开始赞同那位老大家对我的看法了。我不否认我是那样的人，但请千万不要把我作为人类的坏品性强加到我的小说上。实际上，我的战斗并不是为了摒弃正确，完全是为了反抗丑陋的现实。显而易见，我和他的生活方式极端相反，他是[zhuyin=[理想][りそう]]、我是[zhuyin=[谎言][うそり]]，但我们的小说是平等的。光凭作者的品行判断小说的好坏，这样做是否太轻率了呢？小说不是生活，那样的谎言也是我的理想，所以我一直追求着把自己的生活过成美丽而有艺术性的小说。“太宰在小说上是个绝妙的艺术家。”我希望得到后世这样的评价。我、小说家太宰治，只有美丽才能活下去啊。为了那份至高无上的艺术，伴生的悲剧色彩对我来说也仅为添色。你们为何只记住我跌倒时的狼狈样儿呢？不明真相断章取义，不正是虚伪的你们的代名词吗？大失所望也无所谓，这就是我的生活。作为读者非但不着眼于小说本身，反而试图横冲直撞地揪出刻意隐于铅字背后的我，恐怕不是什么礼貌的举动吧。唉，这可真是逃离不了的灾难！于糟糕的处境之中举步难艰，我也只能胆战心惊地继续躲藏，唉声叹气地感叹如今的读者不像话的失格行为。要怎样才能放过我呢？给我留点小说家的尊严吧。
艺术性的描写在哪里？这是什么话，我的小说还没出场呢。不过，既然各位读者到现在还能充满耐心，果然还是因为爱着我这个麻烦的家伙吧。对此我要表示真挚的感谢，我也双向地爱着你们。把道谢放在一边，我的文字里满是美丽的谎言，而我始终饱含着虔诚的向往之情，那便是小说对于我来说的全部意义。作为笔尖之上的创世主，现实中不尽人意的我为主人公们安排好了无数浪漫结局，所呈现的一切都美丽得恰到好处。太宰是个残忍的小说家吗？非也，我只是在描绘心中的美丽啊。太宰看到革命的彩虹了吗？回答权在你，My Constant。作为亡灵的小说家太宰治仍在萎靡不振地虚度光阴吗？翻开下一页稿纸，恳请各位读者洗耳恭听，了解了解太宰这个笨蛋的近况吧。
这是我最近的发现。去交稿的那天早上，我完全听不懂路人之间新潮的语言，也就是说我居然跟不上当代人的爱好了。我到底死了多久啊？自诩伟大落伍者的无赖派，并不是太宰我吧。请不要怪罪于我，不可思议地身处于飞速发展的时代（虽然是天国），偶尔表现得如同耄耋之年也不过分吧。原谅我吧！我还是想说。热情高涨地拉上伙伴四处旅行，那样就算得上是热爱生活了吗？可是，小说家热爱生活是无法写出细腻的作品的啊。体会不到甜蜜的痛苦，我感觉我骄傲的天职正在逐渐失去。你难道不会因此而感到焦虑吗？或者说，你究竟是如何看待“纯文学”的呢？一开口便是“我认为”、“我觉得”，讲到最后空空如也，剩下的也只有那点可怜的自我了吧。谁问你的意见啊？揣测我好玩吗？“太宰其人，不过装腔作势之流。”对此，我微微一笑。身为弱小的野猫，我当然猜不到老虎的想法了。你也穷极末路了吧。还想要固守那些陈旧的观点吗？神死了，我们的时代过去了。
“我学了你公义的判语，就要以正直的心称谢你。”这似乎是《圣经》的选句。何为“公义”呢？说起来，我也算是从阴暗处现身的不诚之人。不知各位读者是否记得，在那篇交去的原稿结尾，我曾说过要消失，后果则于此篇中昭然若揭。我不想说我去了哪里，但志贺的确找到了我。“我看了你新写的小说。”他的表情是一种说不上来的苦笑，我想大概又在看我的笑话。怜悯之下还是怜悯，你只会对我摆出这样的态度吗？饶了我吧，我实在是受够了。
“太宰君。你真的觉得我无所不能吗？”
无所不能。于是我惊骇地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都是这样看待志贺的。“别自恋了，我不觉得。”事实摆在眼前，我依旧嘴硬。“你真的好好读过了吗？‘无所不能’，那是我给神明的形容词。你不也明白神明死了吗？别再毫不客气地把自己摆上那个位置了。”
无视我恶毒的攻击，他脸上的苦笑反而消失了。“你说的不对。”果然啊，真是令人怀念的反驳。不，没什么可怀念的。我们一定要这样争论不休吗？求你看过来吧，太宰要窒息而死了。“神又算什么呢？我想，你在意的不是这个。”
一时间，我哑口无言。
那之后志贺又说了许多话，但我已经听不进去了。茫然地盯着他身后的某个点，我陷入了恍惚的深渊。这就是你用以纾解没能成为神明的理性吗？拥有毁灭之心的，其实是我啊。迎来意想不到的开端，漫无目的地东奔西走，我头一次从游刃有余的作者变成了任人摆布的小说角色，更不用说在混乱之中应下的旅行了。磨蹭地提着行李箱，就算和志贺一起走过了飞行专用的检票口，我依然无法相信这一切的发生。“你又失眠了吗，太宰君？”这是讨厌的志贺在说话，我当然根本不想理睬他。这家伙才不正常吧？摇了摇头，我立刻露出了反击的微笑。“我才没有兴奋到那种程度呢。你真的做好计划了吗？”
“哦。我都做好笔记了。想到你之前说过没有出过国，我就在之前的手册上多添了一些事项。”
这是什么意思？我怒火中烧，一把夺下了他从包里拿出来的笔记本。“留着你自己用吧。”撕下笑容的面具，我粗鲁地把它塞进了志贺的口袋。“别再显露你的优越感了。你一定要这么傲慢地和我说话吗？”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收起你高傲的同情心吧！如果真的想要理解我，就该明白出国旅行对于我来说是个多么愚蠢的提议。我过去拜读过诸多留洋者的作品，却惊讶地发现他们无一例外地忽略了所有苦难。平心而论，周游列国、游览当地的名胜，分明何等令人感到自卑啊。尤其联想到自身糟糕的处境，无论如何都无法生出轻松愉快的心情。你当真从中感受到喜悦了吗？一想到你那不值一提的暗夜，我又粗粗豁然开朗。捏住机票特此声明，我站在这里的理由虽非冠冕堂皇也绝非浅显俗套，为读者所熟知的太宰又一次隐秘了自己的心。上帝啊，求你使仆人欢喜吧！明鉴尔后，我这颗谦卑的心会一直仰望你的。
　跪在十字架下，不幸的我仍旧确认着自己的自由。溺死于满溢的爱，我终于在血泊中领悟了世人的痛苦，即被冠以“一切皆善”的樊笼。然而，文章的开头其实埋下了一个惊人的谎言。各位读者、各位读者，没有前途的死亡就在不远处：我其实不打算发表这篇作品，你们根本就不存在啊。面对着空无一人的舞台，小丑悄悄拉开了戏剧的帷幕。越界的爱意划出鲜红的直线，直到何时才肯罢休呢？执起亡灵温暖的手，那不再会转化成恨了。爱被乔装成永恒模样，不曾爱过的您是不会懂的啊。有那样的把握吗？惯例性的大话就免了。
趁对方抬腿就迅速将其扑倒，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吧。表面上装作道貌岸然，但只要看谁不顺眼，大言不惭的狂妄之言立即信手拈来。你当这是过家家的游戏吗？我们明明早就和时代脱轨了。不同于你狭窄的眼界，我可一直都密切关注着文坛的现状。不仅是国内，我在旅行途中也尤其注意了书店的热门销售，愈发感觉我还是死了比较好。看着吧！真不敢相信，太宰也成为老前辈了。崭新的文体于碎片化中应运而生，还会有人愿意静下心来阅读一部真正的小说吗？凭借着才能的光辉，请不要忘记我啊。亲爱的恋人们，我是多么可悲！意图攫取未曾来临之爱，偷得持续的永恒：静下心来温柔地倾听吧，这就是我的想愿。
关上潘多拉的匣子，世界已经完蛋了。身处于绝望的终结，我仍未抛弃那份嫩芽般的希望。《圣经》曾言，世界由神明耗时六日所造，兴许当下便是休憩的第七日。你是否明了？爱与永恒毫无关联。“为什么人唯有透过爱才能实现自我？因为他在里面蓦然发现了自己那没有未来的人生形象。”这是法国学者阿尔贝·加缪警醒的话语。我在前文中也引用了这位伟大作家的不少语段，用以描述我和你现在的关系再合适不过了。忐忑地双手合十，我问神，能否诅咒您一辈子都能记住我？心怀感激地睁开双眼，灰色之月沉默地悬挂于月台之上。在柔和的光芒中迎来冰冷的倦意，电车就要来了。留着你慈悲的外套吧，神明大人！阖上双眼沉沉睡去，我想有人比我更需要它。
行笔至此，他人的身影已消失不见。可是啊，我还有没有告诉你的话呢。你、小说家志贺直哉，从未得知过属于我的真实。依你所言，太宰的确披着猫的躯壳，慌乱啦、恐惧啦，就连这些也是装出来骗你的。“神又算什么”，你过分自大的发言令我大惊失色，我一定要反对你的话。将不可磨灭的记忆铭记于心，我们为人所知的人生早已结束，而小说所表现出的艺术却永不终结。后人若是谈起太宰的话，大概会赞赏我敢于向你宣战的勇气吧？于是现在的我要说，那是我对整个社会的宣战。神又算什么，我为什么要和神平起平坐呢？今天，我竭尽全力追求的，是超越神的东西。
如今我的生活不必修饰也成了小说。喂，你以为这就是我的目的了吗？狡猾地露出微笑，这是永远不会告诉你的秘密。下次你又会在哪里找到我，对我说出怎样的话呢？也许我可以自负地说，我终于在你[zhuyin=[白色的正解][しらいせいかい]]里了，那么也请你听我讲讲你[zhuyin=[所不知道的世界][しらんせかい]]吧。但是，我要说和你一起旅行不是坏事。我们今后的未来会怎样？我只能说我对美的追求不会变。如果你有自信一直保持着美丽纯粹的心，那么我想我也不会从你身边离开。
这是一封崭新的战书。你有把握将今后的一切都渡上美丽的外表吗，亲爱的神明大人？维持你对死亡的亲近感，绝对正义也是一种难得的艺术。在那之前，请允许我稍微打个盹吧。从逐渐模糊的湖面边缘望去，我相信永恒美丽的真实就在不远。
令和五年五月十七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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