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Mr. ？

【狱审】亚尔木克湖

长休休休休

2025/06/15 0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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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年12月24日，平安夜。
当天晚上九点多，莉亚约我在当年我们六个人经常碰头的那家餐厅见面。在餐厅坐到了快十点，莉亚一直在跟我聊安妮那维，还有雷切尔，莱欧，聊我们以前那些事。莉亚问我，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平安夜，我们六个就是在这里过的，当年全市就这家是二十四小时营业，我们回家都两点多了，回到家我妈差点打死我。我说，当然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就在旁边那张桌子玩了半宿牌，莱欧斯利一直赢，我跟雷切尔气得差点掀桌子，那维莱特困得睡着了，醒来脸上沾着番茄酱，像两团腮红，特别傻。还有你和安妮，两个人组队打一幅牌，她拿A你拿2，你还觉得她出错了。莉亚说，哎呀，烦不烦人，别说了！她自己笑了两声，没一会儿，那笑声很快干瘪下去。
沉默了一阵，她说，你知道那维莱特明天凌晨就要走了吗。我说，知道。她说，那维莱特现在就在亚尔木克湖的观光船上，你要去吗？我说你怎么知道他在哪。自从莱欧斯利被开除后，我们再也没有私下见过面。莉亚拿了今晚第三个草莓冰淇凌开始吃，说安妮约她了，知道她也马上去外地读书，想约她和那维莱特一起做个告别。我问，她原谅你了吗。莉亚眨眨眼说不知道，眼泪掉在手里粉色的冰上。我问，你为什么不去，还要今晚约我出来。但她只是又问了我一遍，说现在这么晚了，你还会去亚尔木克湖吗。
我没说话，她就坐在我对面又一连吃了两个草莓圣代，看得我胃疼，实在忍不住才拦住她买第七个。我说，大冬天半夜吃这么多凉的干什么？莉亚说，我就是突然想吃，忍不住。我说，有病。莉亚说，你什么时候对我说话能温柔点？从小到大你都这样。我看莉亚的样子不太正常，一般这种时候，她都是要犯矫情了。我问她，你怎么了？莉亚舔了舔嘴，说，我喜欢你。我接了句大实话，说莉亚，我配不上你。莉亚点点头，抬眼看我，说你喜欢那维莱特对么，你爱他？
听到的那一刻，我居然没有表现得特别难堪，其中有多少是强装，后来回想起来也不确定。莉亚以前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还是当着我们六个人的面。那时我们六人组刚亲近起来，雷切尔请我们去唱K，桌上摆着几扎啤酒。我借着酒劲，唱了一首《I Do It For You》，正是从那天开始，我知道自己酒量并没遗传我爸，却有种预感自己未来会成为一个酒鬼，强迫自己醉，才敢理直气壮地当着那维莱特的面唱。莉亚笑着看着我的眼睛，像是在开玩笑，问我，你这首歌是唱给谁的？我的眼睛有意无意地往那维莱特那里瞥，但他尝了一小杯精啤，很早就蜷在沙发上睡着了。莱欧斯利却抬起头看我，好像盼着见我难堪一样。我镇静地狡辩说，唱给安妮的。紧接着就被雷切尔肘了肚子，麦克风也被抢走。从饭店出来，雷切尔负责送女生和酒量奇差的那维莱特打车回家，我跟莱欧斯利不顺路，最多一起骑三个路口就要分别。不知道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因为我被问了那个问题，莱欧斯利一路上都在跟我斗快，连闯了两个红灯。快到最后一个红灯前，我逆风拼命蹬才追上他，在呼呼的风声里问，你怎么了？不要命啊？莱欧斯利像没听见我说话，骑得更快了。我继续大声喊，你喜欢那维莱特！莱欧斯利也大声吼回来，不喜欢！我再喊，你喜欢！莱欧斯利又吼，不喜欢！
回想起当年那一幕，一声声荒唐的对吼最终被风吹散，就像我们曾经交错但最终各奔东西的人生。的确很荒唐啊，可成年后的人生里也再不会有那种令人血脉偾张的荒唐。
但是，爱这个字太重了，我此生只在两个人的嘴里听到过，另一个人居然是最轻佻的雷切尔。他问我怎么追女孩。我说写情书吧，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雷切尔说，太俗了。我说，那就搞点特别的，反正喜欢就是得表达。雷切尔说，他不知道怎么该表达对安妮的那种感觉。我说，你是个傻逼，不喜欢就不要招惹。他说不是不喜欢，欸，怎么说。他沉默一会儿，然后跟我说，他高一的时候就见过莱欧和那维，那时还没分班，他和他俩不认识。我说，在哪见的。雷切尔说是在一家迪厅里，他从包间里溜出来乱晃，碰上了。我说，你看错了，那维莱特怎么会去那里。雷切尔说不是，那一层被圣殿教的人包下了，在聚众嗑药，他应该是去找他妈妈的。雷切尔说他那天因为好奇，在外围乱晃，看见那维莱特被一群人掐着脸往烟灰缸里压，还把酒倒在他脑袋上。旁人松开手，他挂在脖子上的白色毛绒耳罩浸成深灰的抹布，那维莱特扒住台沿，掐紧自己的颈部痛苦地伏低了身躯。莱欧斯利就是这个时候闯进来的，从桌上拿起一瓶酒往坐着的男人头上砸过去，然后拿着那支带血的碎酒瓶对着所有人。后来雷切尔去门口抽烟的时候，看见那维莱特伏在他怀里大口喘息，莱欧斯利的指腹由内眼角扫至眼尾，来回几遍，仔细地将他挂睫毛上的水珠子揩掉。他湿透的耳罩也被摘下，莱欧斯利不嫌冷地将这玩意儿箍自己脖子上，随后将自己解开的围巾扯下来给那维莱特系好。莱欧斯利背着他走了，像是把他从血泥里拽出来，不像路边的灯，没人理会，就这样坏着。雷切尔对我说，他不能确保自己一定喜欢安妮，但如果两个人之间真能产生什么点让电视剧拍几十集的感情，大概也只有爱了，得是莱欧斯利对那维莱特那样的才算。
199年的圣诞节，凌晨1点，我还是去了亚尔木克湖。
湖面上只有一艘船，涨满漆黑的夜里，那点白色的光亮像星星最后的巢穴，很快被大雪覆盖。而当我试图去打那维莱特的电话，他的号码已成空号。我没感到失望，只是走进半人高的杂草，来到那个防空洞入口，用力将已经锈烂掉一半的铁皮盖子掀开，直接跳下去往里走。
十六七岁的那维莱特，右边虎牙比左边更尖一点，大笑时特别明显。他只喝水，最爱吃的是特别浓稠的汤类，不太喜欢吃肉。夏天更爱穿牛仔短裤，双腿笔直，脚踝纤细。绑马尾辫的时候，喜欢抿着嘴咬自己辫子的尖尖，做不出题的时候，总爱发呆，过一阵才想起来自己在干什么。关于那些年的那维莱特，我了解他几乎所有习惯，而他却不知道，他就是我的秘密。
一个人的记忆到底能不能选择？我的答案是能，我试过。
我相信他是完美的，大学四年里，他永远长着我记忆里的样子，直到我工作后再次见到他。
当他终于从B国回来，我去看望他的时候，那维莱特只能半躺在病床上，再无法强硬地把我关在门外。可没等我暗自窃喜，看到他的时刻，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我一直不明白那是怎样一个病理，只记得那维莱特形容枯槁，甚至连说话都很艰难，大部分沟通靠笔写，偶尔发出一两个音节，也像是用鼻腔和后槽牙使劲，字字闷钝，嘴里像含了一块铁。我拼命想把那两个字的比方从脑子里抠除，可我控制不住——弱智。他说话的方式就像是弱智。
我哽咽着说，那维莱特，是我，你看我一眼啊。可他已全无反应，专心盯着自己的手，用指缝抠出一块一块血皮。我开始冲他喊话，那维莱特，我知道你能听见，你把手松开！莱欧斯利是死了，可他如果在，绝不想看见你这样。我想看他的眼神有否添进对我的憎恶，然而那维莱特的眼里还是什么都没有，空旷旷的， 一如他的五脏六腑，十室九空， 再也榨不出什么来了。
门里跟门外的黑夜一样安静。
我喊，那维莱特，我知道你不能接受！莱欧斯利犯了罪杀了安妮！可他已经——
那双眼睛，我到死都不会忘，那双眼睛包裹着我曾经的一切，和我的眼睛，彼此见证过这个世间最亲密也最冷漠的东西。而此刻，那双眼睛里迸发着我今生从未见识过的凶狠，他扯出右手吊瓶的细针，两只手紧紧勒住我的脖子，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他的前半场人生在今天彻底分裂，那维莱特现在就像一块又干又老的橘子皮。
就在我以为可以死掉的时候，他松手了，起身就把我往门外推，疯狂地用力地推，一直推到大门外边。那个沉闷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吱呀的铁门更加吃力。
走！——走！
他关上大门的前一刻，我最后说了一次，对不起。那维莱特几乎是从颅腔发出的音节，在晦暗的楼道里引起共鸣，我见到楼梯角顶上的那张轻薄的蜘蛛网也跟着微微颤动，可是没见到网的主人，不知道是藏起来还是死掉了。
后来我听说，莱欧斯利在警员执法过程中死亡的刑事事件，是那维莱特在主持那位警局队长是否构成犯罪的大陪审团审议。就在宣布警员合理执法的第三天，他一脚踩空，从四十多级的长阶梯上滚落，摔倒在法院的楼道里。安妮死了，世上最后一个会相信莱欧斯利无罪的人，在比对法院的模板，通宵书写他的罪行和死亡报告书。
我不知道那维莱特还愿不愿意活下去，更不敢去想象他当时的感受，成年世界里的荒诞就是这样，直至血流尽，我们也都是别人手里的行货。
205年秋天，我就职的报社收到一位官员送至报社的几碟录像带。此时我们州的州长竞选正处于白热化状态，这位幕僚来访的目的也足够直接，他指出这些录像带与其中一位候选人有关，他需要我们向民众大肆宣扬这些丑闻，以免这些宝贵证据丢进警局如同银针入井。一直在私下追查的事件，其线索居然是靠着这种机缘落到我手上，令我百感交集。
那碟录像带我看了，看的时候我憋红了眼，注意到屏幕反射的同事的脸，他们的眼角也在抽动。我没看完，去了趟卫生间，眼泪终于从眼窝里跑出来了，捂住嘴不敢哭出声。我偷偷复制了那碟磁带，给那维莱特寄去了一份，我没脸见他。
但我怕他拒收或是回退我寄给他的东西，还是给他打了电话，求他看看内容，里面有他一直在找的东西。我的话说完了，他没挂，听见他的呼吸声打在我耳膜，我的脚都有点擎不住身子。我在漫长的沉默里举着听筒站着，觉得对他太过残忍。他在看吗？如果他真的看了，往后这些年里，他又要靠什么生活下去呢？
死——
那声怒吼，或者叫哀号，本应具有划破夜空的锋利，却像个濒死的生命一样无力，没有回响，转眼被黑夜生吞。
我小的时候，喜欢在收音机里听鬼故事，里面那些惊悚刺耳的声音听多了就习惯了，故而我曾一度觉得自己是个成熟稳重的大人。但我二十四岁的人生，跟我那时想象得完全不一样。我以为我可以轻松地入职最好的新闻公司，以为我可以穿得光鲜亮丽地坐在办公室里喊助手给咖啡加糖，以为我可以带着我摆地摊的爸和扫大街的妈住进市区的房子，而不是每天工作到八点看领导脸色为报社垫底的销量发愁，更不是现在。现在我无力地望着电话那头，那个我渴望负担他人生的人，像精神病院里的疯子那样尖叫哭嚎，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绝望悲鸣。
204年6月14日晚上，雷切尔自己打车先回了家，本来他顺路可以捎我。而我如愿被留在原地，反复思考自己过往的记忆是否真的准确。这个地下防空洞的第一层一共有三十八阶，肯定没错。就算真的错了，能有勇气替我求证的那两个人，也早已不告而别。那天走回家的路上，我对自己说，从今往后，老老实实做一个懦夫。
但现在我拿着相机和口袋里的录音器，走在这个伪装成酒窖的地下室里，数到第三十八阶的时候，我想起我十八岁的圣诞节，也想起亚尔木克湖。以西结见圣就是在那片湖泊，只要你的心够诚，地底也会有星星，所谓的真相也会为你让路。
一滴水滴落在我的额前，我抬起头，追随我手中的光，一起往头顶上看。从地面上渗进来的水，在地底的洞顶部分散成许多条缓缓前行的细流，凝结出一片成群的水珠，在手电筒的映照下，反射出星星点点闪烁的光亮。
原来是真的有星光。对了，还有。那维莱特，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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