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你看云时很近

【一梦江湖|原楚留香手游】人面桃花

之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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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孟章赶来时，林中只剩下昏迷的蔡居诚。
“蔡师兄！？”
似是四周残存的剑气一瞬间扎在心头，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孟章急忙扑到跟前试探对方鼻息，微热的呼气稍稍缓解他的不安，再扪及脉搏平稳有力，又见蔡居诚面色无异，身上也没有明显的外伤，说是昏迷，倒不如说蔡居诚是睡着了。孟章又是叫唤又是拍脸终于弄醒了熟睡的蔡居诚，蔡居诚睡眼朦胧一时间没缓过来，孟章自己长舒一口气瘫坐在地。
太好了，他没事。
蔡居诚扶着额头，只觉得脑袋发胀疼得厉害，浑身疲软莫名困倦，好像长眠许久混混沌沌不知四季，一觉醒来惊觉换了人间。他勉强坐起来，顿时觉得腹中空空，四周光线昏暗，如血如丝夕照渗入密林，染红残留的凌厉剑气，仿佛在暗示这里曾经发生了一场激斗。
“我怎么在这里？”蔡居诚茫然看着孟章，眉头拧成一个死结：“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去……去……”
孟章要去哪里呢？白天时他们还在孟家后院谈心，孟章说了很多自己的事，关于武当、江湖，关于点香阁，然后蔡居诚发脾气威胁孟章不许对外透露点香阁的事，再然后孟章说要带他去吃豆腐花，可半路碰到村子里有人发疯病，孟章要护送人进城，而他就走进了重云厚雾之中……
不对啊，孟章在这里，那我在哪里？这里是哪里？
他奋力拨云推雾，可四周白茫茫一片找不到出路，头疼，头疼！好像这一块记忆被人硬生生挖走了！
孟章一把握住他因痛苦扭曲颤抖的手，轻声劝慰道：“别想了，我们先回去。师兄你要不要紧，站得起来不？不然我背你。”
换做平时蔡居诚还能嘴硬几句，现在他是真的难受，两侧太阳穴突突地疼，任由孟章背起自己趁着夜色尚未降临匆匆下山。山路崎岖难免颠簸，蔡居诚在摇晃中时不时磕着孟章的后脑勺，一次清醒，一次迷糊，远眺天上赤练红霞山下阑珊灯火，以为自己走在除夕夜的金陵，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红灯笼唤醒满天星辰，鱼龙舞狮迎唱佳节欢歌。他孤家寡人一个，为了冲业绩从三生树下捡了一只逞强的小师弟，背着人穿过热闹的鼓楼街，认真思考作为夜宵的炸鸡什么口味最好。
唔，不对，现在是孟章背着他，他们二人身在偏远的岭南。孟章这小混蛋腿上功夫肯定没下苦功，走得慢悠悠的，等自己恢复了一定要好好教导一番，作为他蔡居诚的师弟，怎么能丢师门的脸呢~
可转念一想，武当的路太远了，他还能回去吗？
脚下的路也太长了，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尽头。
孟章感觉后颈一重，大约蔡居诚又睡着了，夜色渐沉，他便稍稍加快脚步。小时候顽皮没少跑到山上玩，回家的路孟章走了不知多少遍，知道这条路沾的人气旺，安全，还能碰到负责巡山的人。
比如此时迎面走来的韦木犀。
韦木犀背了一个大竹篓，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走路时隐隐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他的腰间挂了好几个布袋子，透着一股复杂的草药味，有点呛鼻，大概里面还混了驱虫药。韦木犀见孟章背着蔡居诚从林子里出来，两条粗眉毛又皱成一团，犀利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扫了几个来回，微怒道：“你怎么在这里，不知道晚上不能随便进山吗！”
“呃，白天听凉生说快到抓蛇的好时候了，有点嘴馋，就拉师兄来陪我提前找蛇窝。结果师兄不小心跌了一跤，撞到了头，就……”孟章心里偷偷祈祷，福生无量天尊，我不是故意这么说蔡师兄的，形势所迫啊。
闻言，韦木犀眼中的怒意慢慢淡了，他摇摇头，无奈笑道：“你这弟仔，想吃蛇跟阿叔讲啊。现在天气凉，等再热一点就可以了，到时候我帮你抓几条。”
孟章赶紧顺着坡下：“嗯嗯！那先谢谢叔叔了！我和师兄先走，不打扰你了。”
“赶紧回去吧，夜路注意点。”
等走开一段距离，孟章脸上和善的笑容逐渐消失，忍不住回过头仔细辨认几乎融化在夜色深处的背影，再联想到白天救人的那一幕，，记忆中似乎有两个轮廓参差的人影重叠在一起，孟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一下又说不出哪里违和了。
算了，等天亮了再进山一趟。

“吾友，见字如晤。再度叨扰，心甚愧之，只因蔡师兄似是身中怪疾，且听吾道来……如此这般，吾怀疑此与云梦引梦术有关。昔日云梦叶澜掌门曾游戏他人记忆，戏谑之举却暗含引梦术之精妙，吾友亦深谙此道，特此求解。若是不便透露，吾友也不必挂心，今日种种亦是吾之选择，吾会一力承担。”
连夜放出飞鹰，孟章在窗边站了好一会儿，期盼中飞鹰马上带着回信归来的画面没有出现，现实里月亮往西移了几分。手他手里还攥着一张纸条，上书“后山救人”四字，字字如故人。
他方才从晃神中挣扎出来，又见楼下半片剪影徘徊，多剪半片银箔弯如月，一个地上人，一轮天上月，常曦灯盏渗漏清油满地，托一缕孤魂送到家门。
“方思明？”孟章半个身体探出窗外时犹疑了一刻仍是跳了出去，生怕眼前的人儿真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相，像上回在洛镇的经历，如蜉蝣朝生暮死，还来不及体会相逢的喜悦就消失了，留他独自面对尘世的纷扰。如今这条路上孟章早已不是孤身一人，依然分外珍惜他二人见面的机会。
孟章见着故人自是喜出望外，不管不顾紧紧抓着对方双手，乐道：“真的是你！你的伤好了吗？怎么来了都不跟我说一声，我以为你早就离开龙城了。”
小家伙看起来没有受伤，跟以前一样充满活力，声音透亮引来巷陌犬吠甚至夜猫啼哭，也不怕扰了别家好梦。心头压着的担忧终于可以卸下，方思明自恃冷静克制，唯有在某个小蠢货身上丢过理智，做一些他自己也预料不到的蠢事，把自己也弄成了一个大蠢货，细数黑料太多，懒得一一计较。
总之彼此平安，方思明也松了口气：“……你没事，很好。”
“你担心我？”少年人那些炽热美好的情感在孟章脸上表露无遗，强崩的冷静哪里抵得过希冀的烈火。“我能有什么事啊，我又不是——”孟章刹住笑容，忽然意识到，白天蔡居诚昏迷在后山树林，晚上方思明就找来了，还担心自己有没有出事，难道说那些袭击蔡居诚的人本来的目标应该是他孟章？那方思明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方思明出现的时间未免太过巧合，或者说，这件事本来就是……
孟章立刻否定自己的猜测。不应该啊！他若有杀心随时可以杀我，何必要对蔡师兄动手，蔡师兄一个人对万圣阁能有什么威胁？等等，眼下蔡师兄已然失去了部分记忆，是否他知道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既然如此最安全的做法应该是杀人灭口，那又何必多此一举，不怕节外再生枝么？
难辨五行四象，不分朱贡铅银，难信他人过错，恐将错路误人。
眼下他正因为怀疑对方思明产生了愧疚，无法再直视眼前人。我呢？我又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悮他永劫在迷津，似恁欺心安忍？
可当孟章鼓起勇气重新看向方思明时，烈火燎原后只剩茫茫草木灰，原本的纠结和挣扎莫名消散了，余烬尚有一丝温度，滋养深埋地下的种子，离离原上草枯荣总是轮回，他不肯信，也不敢信，又不得不信。
净尽露天机，只恐时人自执迷。
方思明见他这般犹疑，心底反而又松了一口气，若这小蠢货连怀疑也做不到，不如就此打住归隐田园，莫要继续在这波云诡谲的江湖厮混。“你心中有疑问不妨直说，我知道很多事，也不知道很多事，关键在于你，你想知道什么事。”
孟章抿抿唇：“我只有两个问题。”
“你说。”
“蔡师兄这事，是否与你有关？”
“是。”
“那是你下的命令吗？”
“不是。”
方思明面如朗月，双眸却黯淡无光。“我本下了命令不许任何人擅自行动，可那个人自作主张对蔡居诚出手，反被他人所杀。杀她的人，或许就是幽兰鞘。”
幽兰鞘？难道蔡师兄的失忆也是幽兰鞘所为？孟章思忖道，自己与幽兰鞘真是一盘拔丝红薯，幽兰鞘不来找他索命，他也得去找幽兰鞘问个明白。
“我还有个问题。”孟章举起小手晃了晃，见方思明睫羽低垂算是默认，他开口问：“你和幽兰鞘什么仇什么怨？”
方思明轻描淡写说道：“我在江湖中本就树敌颇多，想要我命的人数不胜数，今日来一个幽兰鞘，明日说不定来一个清风客。江湖的债，哪是一个人就能算清的。”
这没心没肺的小蠢货关注点又歪到别处去了：“这么说来你我又是同命相连啦？”好哇，别人共患难少不了多吃苦，他呢，拿黄莲当糖吃得津津有味。
“我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当真不怕我有意欺瞒你，再骗取你的信任诱哄你与幽兰鞘互相残杀，我好坐收渔利？”
类似的话方思明记得自己说了不下三次，有道是“事不过三”，他也惊讶于自己竟有如此耐心，对一个不相干的年轻道士另眼相待，奈何孟章不知错也死不悔改。
“哎，我一个混吃等死又蠢又混蛋的闲散道人，你能从我身上求什么呢？”
他尝试理性分析：“你可别小看了自己，武当掌门的亲传弟子，如今的初艮道长，又是楚留香认定的小友，与天机阁张三李红袖等人也能称兄道弟。多少人梦里都求而不得的关系，你一个人全占了，你说，我求你什么呢？”
孟章不以为然：“你在求一个朋友。”
朋友？什么是朋友，你知晓我的身份又如何？若你知晓我曾经算计过你，甚至意图害你性命，你可还愿意接受这样的我？
“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愿意要我这个‘朋友’？”
“当然愿意！我喜欢你，你这个朋友我要定了，再说你我可是有过命的交情的。”
“哦？不是过命而是‘过敏’才对吧。”
“那更是过命的交情！啊，对了。”孟章嘻嘻笑着，摘下腰间的酒带塞进方思明手里，说道：“尝尝，自家酿的糯米酒，不算烈，但后劲够大。”
方思明直接闷了一口，起初微辣，而后甘醇的米香包裹整条舌头，一丝甜味滑下喉头，绵软舒畅，让人忍不住再尝一口，延续这般美妙的享受。
方思明饶有兴趣打量孟章：“真是奇了，你竟然会随身带着酒。”
孟章答道：“你喜欢酒，我便带着，想着下次见到你的时候让你高兴一些。虽然我不能喝酒，但我能陪你聊天啊，有什么不开心的对朋友说说，总比一个人闷在心里好。”
那双暗淡的眸子忽然落入一点萤光，微弱而坚定，春走夏来，物时变迁，人心难测，依然有许多求不得的美好冲破漆黑的夜，为他带来一点温暖。
方思明背过身挥挥手，离去前留下一个不知何时才能兑现的承诺：“你这小蠢货还真是一点也没变，什么麻烦都爱往自个儿身上揽，罢了，下次换我约你，你就带点下酒菜，挑你喜欢的就好。”
“那，我等你好消息。”孟章又往前追了几步，方思明一如曾经眨眼间消失，留不住也来不及思念。

逃之夭夭，桃之夭夭。
书阁库房常年燃松香保持室内干燥，以此保存诸多古籍，左君照随手抽出一本无聊翻看，习惯翻到某一页见到小时候的涂鸦，一只肥肥胖胖的鸭子，还有孟章稚嫩的批注，一句粗大的“天下第一”。谁还记得两个小屁孩当年的梦想？反正左君照自己都不记得了，却还记得孟章当初特别羡慕放鸭子捡鸭蛋的赶鸭人，立志长大了也要去河边捡鸭蛋，捡一个天下第一大的鸭蛋。
结果长大捡了一堆的麻烦。
她叹息一声，缓缓合上书本归之原位，一转身，房间里已经多了一个人。
方思明问道：“鬼面的事处理得如何？”
“我仔细检查了她的尸体，胸口的刀伤与你腹部那道伤痕确定是同一人所为。至于蔡居诚，我以引梦术看到他的梦境，当中那名暗香嘛，根据少主你的描述应该就是幽兰鞘，还有个我不认识的男人，留着慢慢查吧。我已经诱使蔡居诚暂时忘了这段经历，暂时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影响。”
灯烛藏在纱笼之下默默燃烧，方思明脸色明晦不定，似乎被勾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他又问道：“你所说的引梦术我略知一二，可它真的可以修改他人的梦境，甚至记忆？”
左君照嘟囔一句“又来了”，心中决定回头好好调查那些把引梦术神魔化者，一个个揪出来揍一顿。左君照耐着性子解释：“自然不能，梦境从不由任何人操控，引梦术只是一种手段，让人暂时想不起来某件事罢了。”
方思明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打算深究，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稀奇古怪的手段都无所谓：“你倒聪敏，免得他多嘴坏了义父的大事。”
“即便如此，引梦术也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因人而异，毕竟大多数人都选择相信他们既认定的‘现实’。”
魂兮梦兮，是耶非耶？
“执迷不悟，愚蠢之至。”
话音刚落，一只肥嘟嘟的飞鹰呜呜叫着，艰难地从窄小的透气窗挤入室内，在两人头顶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左君照肩头。这体型一看就知道是谁家的肥鸟，方思明不由想起有一回这只飞鹰栽进他的烧刀子酒坛，羽毛濡湿贴着肉还是一个胖乎乎的球，两脚朝天睡了一宿，第二天又活蹦乱跳凑到他面前求投喂，一点也不记吃亏。都说物似主人型，大傻鸟和小蠢货，没毛病。
左君照读完飞鹰传来的信，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哎呀，我那发小已经有所觉察。需要我一并抹去他的记忆吗，少主？”
“不。”方思明立刻否定：“不必。你有什么办法让他离开龙城？”
左君照拧眉，窃笑道：“这可为难我了！人牵狗绳都在这里了，怎么可能走？”
方思明一时没反应过来，反复咀嚼左君照的戏言，像藏在糖里的针，等他意识到这句话另有所指，一瞬间莫名的震惊与慌乱刺痛他的脖子——好在这般不适迅速消失，方思明很快调整呼吸，习惯性把自己藏在阴暗处，似乎只有这么做才能隐藏内心深处的不安。
这一切细微的举动都没有逃过左君照的眼睛。哎呀呀，果然上钩了~左君照故意笑得滑稽又夸张：“要不这样，那蔡居诚正在我家打工呢，我替少主谋个明面上的活路，一来二去也方便监视，如何？”
“多管闲事！”
方思明怒斥道，拂袖转身面壁无言好一会儿，强压余下的怒意转移话题：“蔡居诚……沈袖那边还没回复？”
“沈袖？哦，他啊，下午鸽子才到，沈袖说派出的人在半途遭到不明势力阻击，已经退回金陵，丢了两个花魁还被人放了把火，真真赔了夫人又折兵。那点香阁主知晓此事便下令点香阁休养生息，不许再生事端，‘岭南路遥，点香力微不及，还请见谅’云云。”左君照正逗玩飞鹰，心不在焉答道：“也就暗影肯为了那点生计翻山越岭千里送人头了。”
怒海难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方思明讽笑道：“早该想到他们自家人不会放弃，哪怕犯了天大的事也好吃好喝供着，只要能苟活。”
左君照抱臂倚靠书架，完全一副看戏的姿态，就差抓一把瓜子附和道：“武当放没放弃蔡居诚我不清楚，但小孟肯定不会轻易放手啦。”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方思明冷冷瞥了左君照一眼，目光如蛇：“你不如说说你自己，到底为什么加入万圣阁？”
左君照不慌不忙大声反问：“少主又是为什么允许我加入万圣阁？”
尽管如此刺激，方思明依然能够保持理智：“你的引梦术造诣在云梦同辈弟子中最为出色，对义父的大业或许有所助益，这恰恰是我所欠缺的。”
左君照喟叹道：“少主果然公私分明，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呀，只希望她能多看我一眼。”
似乎彼此间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有所缓解，方思明难得多问一句：“谁？”
左君照的指尖凭空出现一只蝴蝶，冷青色磷光轻描脸廓，衬得她愈发妖冶而美丽，可这蝴蝶生命太过短暂，吐息间已然化为点点萤火。无论是蝴蝶还是萤火，在阳光下翩舞还是在黑夜中发光，远而望之总有无限昳丽的遐想，一旦靠近了抓在手里，便会发现它们只是一只普通的虫子。
若方思明窥得引梦术奥妙，便会知晓那是一个蒙尘的梦境。左君照一直珍藏着一个特别的梦，梦中雨疏风骤，孔雀肃穆，锦屏人却道海棠依旧。
“可惜我不是庄生也不是蝴蝶，入不了她的梦，只能早早看清现实咯。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无非图个开心。”

蔡居诚醒来时天还没亮，窗外的星子零零碎碎散落天际，像河滩上的贝壳大多数埋没在黑沉沉的烂泥中，剩下的经时间的长河冲刷，变成了朦胧的光斑。蔡居诚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想象自己赤脚走在一望无际的河滩上，不断重复弯腰拾贝壳的动作，从清晨到黄昏再到深夜，乃至河面大雾弥漫，他还在胡乱摸索，自己那缺失的记忆丢在了何处？
蔡居诚迷迷糊糊挨到天光大白，直到孟章那小混蛋强行把他捞起来去见覃氏，挨了一通望闻问切，最后只灌了一碗安神的药。关于林子里发生了什么，蔡居诚依然没想起来。
“大约是受了什么刺激，又或者见了什么可怕的事，错乱甚至忘记自己的经历，医学署那边说这是癔症，我们说就是离魂。”覃氏颇为感慨，说道：“也就忘记了一件事，他还算好的，像那个鱼豆腐，疯疯癫癫好几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阿大治不好他，只能让他像个人一样活着，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他想起什么。你要问我到底能不能治，我也讲不好。”
“这样啊……那，辛苦秋姐姐了。”
蔡居诚看不得孟章这般强颜欢笑的晦气模样，拽过人胳膊横声横气说道：“不就忘了件破事，也值得你如此挂心。除了万圣阁，还有谁故意要针对你我？也只有你这个白痴傻头傻脑信他方思明，你对他一片赤诚，他可不一定拿你当回事！”
覃氏一听这话立刻瞪着孟章。天不怕地不怕的武当小师弟直接认怂矮了一头，抱紧膝盖蹲在床尾。覃氏跺跺脚，懒得重复教训的话：“等姑姑和姑爹回来了，你自己看到办吧。”说完便端着药碗退出房间。
蔡居诚又好气又好笑：“这女人究竟哪路神仙，你居然这么怕她？”
孟章哀嚎：“你要是有一个从小把你看大而且比你阿妈还要阿妈的阿姐，你也会这样。”
蔡居诚第一时间想到郑居和那张无时无刻不笑眯眯的脸，猛地一个激灵赶紧把这可怕的念头打出脑海，还好武当没有大师姐，只有大师兄。
左右不知方向，不如到后山寻找线索，蔡居诚需要记忆，孟章需要真相，两颗蘑菇再度一拍即合。半途孟章突然提出要去看看鱼豆腐，他的疯病来得太突然，后边紧接着蔡居诚的失忆，二者恰好卡在这个节点上，不禁让人怀疑当中有何联系。
蔡居诚虽不情愿，但眼下他也没别的主意，只好跟随孟章来到隔离病人的小屋，大老远就闻到一股污秽的恶臭，熏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之前喝下去的药汤突然涌上喉头差点吐出来。孟章赶紧摸出青草膏猛吸一口，捏紧鼻子躲在窗后往里看——鱼豆腐也是个粗壮汉子，如今像畜生一般赤裸被五花大绑在床上。村里人担心他身上藏了利器，只留给他一块遮羞布，吃喝拉撒全在一处。他脑门上还插着银针，一边剧烈捶打床板一边歇斯底里喊着模糊的音节。
此情此景，二人皆是头一回碰上，莫名的心慌难受，试着去同情却又忍不住退却，屋内哟哟啦啦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如狂风骤起骤歇，而后剩下细雨般的呜咽，孟章又靠近仔细听了听，好像现在变回了“鱼”，其他零碎的音听不太清楚，完全不成句子。
“你还要看多久，看出什么了吗？”蔡居诚不耐催促道，他实在不想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太多时间。
“等一下，他的肩膀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孟章转去趴另一个窗户，从这里他能清楚看到鱼豆腐的肩头有一块青黑的文身。文身在当地并不少见，信仰不同，所求的庇佑也不同，神明化身的文身自然不同，更多时候文身则代表了某种仪式，例如成年。仅凭一块文身孟章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再看那鱼豆腐浑身上下光溜溜的，看得到的都看光了，他又不懂病症，只得悻悻而退。
蔡居诚随意朝里看了一下，莫名觉得那文身有点眼熟，蓦地额角一痛，如一把利刃折光袭来，眼前一般走马事人影幢幢。正好看护的村民换班，一个两个从他身边经过，他见那些村民的胳膊上手背上都有这种些古怪的图案，便当作寻常事抛却脑后了。
山下看山顶雾气蒸腾，等进了山就像钻进一顶巨大的蚊帐，白雾又在身后、在脚下。今日的林子又比昨日阴冷几分，农家野径冻煞世外蟠桃、井边佳橘，更没有芝兰瑶圃，孟章解释说要下雨了，最好在傍晚前下山，不然碰上韦木犀可就不止一顿骂了。
蔡居诚不以为意，运气感应残留的剑意，内海三分出江河，江河三分成溪流，仔细溯流而上寻着滞留此地的气。他本就天资聪慧，在武学上颇有心得，凭剑之形拟气之象，吞霞吐雾乘风饮露，列五行为则，试着推演当时双方使用的招式。武当武学不必明说，对方使的却是云中腾龙见首不见尾，雾里看花一派朦朦胧胧，一时模拟不出。
若真如方思明所言，万圣阁中另有人偷袭蔡居诚，而这个人被幽兰鞘所杀，换言之，幽兰鞘反过来救了蔡居诚。这天机逆顺，冒雪冲霜，风雨颠倒，真个奇妙。孟章又忆起自己曾经亲眼目睹方思明与幽兰鞘生死对峙，这么看幽兰鞘此行的目的或许不是孟章，但一定与万圣阁脱不开干系。
明明捡回了一条小命，为什么一点也不高兴？
暗自祈祷方思明平安，孟章说：“蔡师兄，既是万圣阁所为，他们的武学本就汇集百家，你我见闻不着也是正常。你还记得吗，墨家机关术不流于江湖多年，那翟天志又是墨家巨子，善于操控机关偃甲，那些机关兽真让人大开眼界！可这人怎么就不能把聪明用在正道呢？”
蔡居诚十分不悦：“你少给我指桑骂槐。翟天志那小人，哼，等我恢复了功力，我一定会好好跟他算总账！”
“你要是找到他别忘了叫上我，我也要跟他算算账。”孟章咧咧嘴。
“怎么，又想为武当出头？”
“对啊，顺便买个豆浆机。”
孟章才不会明说前几期天机小报广告栏刊登了一则奇怪的广告：士心独家“甜豆浆”豆浆机正式发售，欲购从速，价格从优，质量保证，童叟无欺，仅接受飞鹰速递，联系人知名不具。估计翟天志也落魄到吃老本的地步了，孟章传信李红袖拜托调查这名委托人，要是有了翟天志的下落先告知武当，这事还是交由师门处理为好。
蔡居诚拒绝与此人斗嘴，小儿无赖，净说些不正经的话。两人又在林子里摸索好一阵，仍是没找到其他有价值的线索，蔡居诚不得不含恨离去。大约此处早已被人清理一番，只留下漫山遍野的迷雾，再来一场倾盆大雨洗涤山野，那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下了。
不对，还有三个人藏在白云深处。
“乌雪蝉。”
一男子答道：“禀先生，弟子这段时日探得万圣阁岭南分部的具体位置，已通知龙城静江分堂同门应对，只待先生令下。”
“欧雨梅。”
一女子答道：“禀先生，弟子一直监视孟章与方思明的联络，确认烛老人不在岭南。寻宝一事只是一个幌子，方便万圣阁众人混入岭南，以配合方思明接应鬼面。”
“鬼面既除，你二人立刻返回湘西总堂，告诉关展眉严肃整顿，务必拔除所有暗桩。呵，他万圣阁敢对暗香下手，势必做好了偿命的准备。幽兰，随我来。”
那二人齐齐应声：“弟子领命。”
碧泉逝春色，瑶草露沾衣。

又连下了几天的雨，天际轻阴，水塘萍生，新桑沃若，街头茶香萦萦换下白练香火，妇女多往来串门。韦木犀给孟章送来家信，说孟氏夫妇本来打算返乡，但雨水冲垮了山道，除了山货郎没人愿意再绕一大截远路，恐怕得继续麻烦他一段时间，等等。
韦木犀特地告诉孟章，等这雨一停蛇就该出来活动了，不要因为贪吃就乱来，阿萝和凉生是小孩子，你也是小孩子吗。
不啊，我不是小孩子，我是吃货，嗷！
韦木犀揉揉他的脑袋，把一包新摘的野草莓交给孟章，又挎着刀四处巡视去了。
左君照的回信也到了，对蔡居诚的诊断与覃氏先前所说并无二，又附上几瓶丹溪丸，依然药不能停。
蔡居诚能怎么办，还不是臭着脸把现实原谅。
孟章照例待在桃夭陪蔡居诚抄书，窝在太师椅一边补天机小报的八卦消息一边把红亮亮的果子往嘴里送，吧唧吧唧，惹得蔡居诚眉头也拧成一颗野草莓。
“你能不能讲点礼？梳洗身边洁净，油米不费半毫，端身正坐，客来接待缓步低声，你看看你哪一点做到了！”蔡居诚忍无可忍，觉得自己得拿出些师兄的威严，上前要揪孟章耳朵。孟章一看头一缩骨碌滚下地，旋身站起时手里的野草莓一颗也没落下。
孟章大言不惭道：“我这是懒散生涯，身是道观耳目门窗，腹内厨房空空正忙，你我同样求生计，就别在乎那些俗世规矩啦。”
“狡辩！”
左伯已经习惯了这对师兄弟时不时的拌嘴，反正女儿不在家里也冷清，这些故纸堆又不能说话，听别人吹水也不错。才过了一年多，隔壁家那穿开裆裤的弟仔都变得人模人样了，我家妹仔是不是也越来越乖了呢？桃夭桃夭，左君照亲自取的名字，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还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不论是哪一个，这个家都要和和美美、热热闹闹。
了了罗哎天上星，穿新衣呐爬上窗，了了罗哎山上木，砍下来呐做嫁妆。
左伯无聊哼着歌，和着屋外细雨淅淅沥沥，立夏将至未至，芙蕖已提前绽放，一声风一声雨先行送来一抹花香。
“叨扰了，可否容我在此避雨？”
一白衣男子缓缓步入室内，孟章一瞬间瞪大了眼。
“南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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