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分离焦虑（下）

云端的法则

惬意的幽灵鲨

2025/07/02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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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献有些恍惚。
刚刚她看见了业因的回忆。但不应该。按理说只有通过血液为媒介，她才能一窥付丧神内心深处的记忆，可刚刚仅是站在业因身旁，她就能感受得如此清晰。
是她身上散发的独特以灵吗？
话虽如此，她竟不觉得害怕。
因为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一种沉甸甸的幸福感觉。她不知该如何去描述：喜悦夹杂悲伤，兴奋伴随躁动，以及作为底色，若隐若现却异常浓郁的……虚无？
在业因直视自己的时候，这些情感通过她眼眸，宛如秋波温水涌入叶献心中。她看上去那么无忧无虑，那么兴高采烈，仅是怀春少女，而非嗜血野兽。
这太奇怪了。哪怕亲眼目睹她伤人的记忆，叶献也无法对眼前的女孩产生戒备与恐惧。叶献甚至暗暗惊叹：她本该被业因捕食人类的画面吓得浑身发抖，女孩张开利齿，把不幸的闯入者撕咬殆尽。可此刻她娇小身躯了无杀气，甚至让叶献莫名产生保护欲。
“好了，业因。”鹤天声音传来，打断叶献的思索，“叶献姐姐累了，让人家好好休息吧。想要练习的话就找别人，但别跑太远。”
“好的，鹤天哥哥！”业因愉快回应，发出银铃般欢笑，一蹦一跳跑出店外。
叶献顿时慌神：那可是百器冢的付丧神，杂货铺外就是人流如织的新城区，若业因四处伤人，城里定会乱作一团。她立刻扭头想提醒委托人们，可海柳正撑在桌前与步摇为减轻惩罚讨价还价，鹤天则坐在后面淡淡饮茶，完全没有面对其他百器冢时的剑拔弩张。
再看业因，女孩的双马尾已在门外一闪而过。
没办法，再等下去就要跟丢了。叶献索性心一横，只能自己去监督她了。
待叶献蹑手蹑脚出门，业因已经在人行道上沉沉浮浮。人潮中，她面无表情逆流而行，孩童的外表让她畅行无阻。时而有人停下，弯腰询问为何这位小小少女会失魂落魄游荡，现在可是上学时间。
业因踮脚扬眉，露出虎牙报以微笑，说自己只是出来闲逛，父母在附近，不用担心。
叶献着实捏了把汗。她真怕业因张嘴不是吐露童言，而是把对方脑袋一口咬下。
待关心她的人离开，小女孩脸上瞬间失去表情。她继续木然前进。
叶献跟踪了几分钟，发现想弄丢小女孩反而更困难：业因身着白色连衣裙，梳着双马尾，加上头戴捕兽夹发箍。这装束已颇为显眼；加上女孩走路姿势异于常人——普通人走路双臂是一前一后摆动，业因走路时，她双臂总是同时向前或向后甩去，机械笨拙之余竟有些可爱。一路上她始终面无表情左顾右盼，似乎在搜寻目标。
叶献尚在奇怪，只见路上有位小朋友光顾与同伴玩闹，和逆行的业因撞个满怀，他手中的冰淇淋不偏不倚粘在业因胸口。
此情此景来得突然，业因依旧毫无动静。她瞪大无邪双眸，看着眼前慌忙掏出纸巾为自己擦拭污垢的小男孩，没有表态。
这似乎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糟糕！要出事了！叶献冲上前，想用身体把业因挡在身后。
谁知有人动作更快：小男孩的家长火速赶来。他们单膝下跪，用湿巾擦去业因的污垢，一边检讨是自己没看好孩子，一边询问业因有没有受伤。小朋友也向业因鞠躬，奶声奶气道歉。
叶献慌了神。她拦在这家人面前，语无伦次解释自己是业因的姐姐，她来处理就好，让他们快走。
她是真怕业因和记忆里那样，把这些人残忍杀害。
这时，业因擦肩而过，绕到叶献身前。她原本没有表情的面容，此刻竟绽放出无比可爱的笑颜。她和小男孩一样鞠躬回礼，脑后的双马尾一左一右耷拉下来：
“我没事啦！都怪我走路分神了，没注意到您家的孩子！下次我会注意哒。”
“这孩子真讨人喜欢！家教真好！”年轻的夫妇心花怒放，反倒是他们拦着叶献，“这样吧，我们帮她买件新裙子，算是赔礼。诶？不方便吗？那我们寄过去可以吗？对了，你家妹妹在哪上学呀？”
这连串问题让叶献面红耳赤头脑发蒙，她信口胡诌的能力已经要到极限了。
眼见再问下去就要穿帮，叶献匆忙道谢，不顾那家人盛情挽留，推着业因落荒而逃。
拐到街角后确认他们没追来，叶献这才松了口气。
再看怀里的业因，小女孩神态平静，毫无波澜，仿佛刚刚无事发生。
这时叶献注意到，业因的身体好冷。是那种完全不似活物，没有任何生机的冷，冷得发重，发沉，宛若一堆锈铁。就算隔着衣物，寒意依旧浸透叶献四肢，黏在皮肤直往心肺里钻，令人汗毛直立。
叶献下意识松手。业因立刻挣脱出来，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前进，伴随她标志性的摆臂动作。
一路上，叶献放心不下跟在后面，业因则毫不怕生，与各类路人互动。她的表现无可挑剔。无论是同辈的孩童，还是苍髯老者她都能搭上话，完全就是举止得体，人畜无害的活泼女孩，哪里是伤人的怪物。
突然小女孩停下步伐，犹犹豫豫不敢前进。叶献发现自己已跟着业因，不知不觉转回杂货铺门前。
小女孩双手背后，探头往店内张望。鹤天正在里屋喝茶，海柳在旁边为该怎么写改进计划愁得直揪头发。见没人注意到自己，她故意咳嗽几声，又往屋内扔了石子。
终于鹤天朝这看来。业因却没有第一时间迎上去，而是缩回身子，一溜烟跑到街上，接着拐进旁边巷子。
等叶献追上去，只见巷口堆有很多废弃纸箱，小女孩就蜷缩身子躲在后面，从外面根本无从发现。
此刻鹤天走出店外，张望着寻找业因。
叶献刚想提醒鹤天小女孩在这，业因内心的低语却传入叶献脑海：
好害怕。好兴奋。业因藏得好吗？鹤天哥哥要是找不到我怎么办？没被找到的话，业因就要被丢掉了。如果业因被丢掉了该怎么办？好可怕。不对，鹤天哥哥一定会找到我的。好期待。好开心。好害怕。好激动。快来找到我呀鹤天哥哥。快来找我，鹤天哥哥，快来找我，我就在这里哦。
“她又躲起来了，是吗？”在叶献因为这段独白目瞪口呆时，鹤天已来到面前。
叶献迟疑点头。
“不用告诉我她躲哪了。让我来找。”小声说罢，鹤天继续在周围转悠，摆出一副焦急模样高声念叨，“业因？你去哪啦？我怎么找不到你了？是不是把你弄丢啦？”
旁边的纸箱动了动。
鹤天又呼唤了几声，纸箱颤动开始愈发激烈。
终于业因从纸箱后一跃而出，扑进鹤天怀里大笑：“业因在这！业因没有走丢，业因在这里！”
鹤天拍拍女孩头顶，对叶献点头示意：“这是我和她的游戏，让你见笑了。”
随后在叶献难以置信的目光里，俩人回到店内。

业因安全归来，鹤天申请与海柳业因俩人单独一室用餐。步摇批准了。毕竟受罚归受罚，午饭还得吃。
锡奴备好家常菜肴，三菜一汤，朴实无华，就等三人入席就餐。
方桌上，业因坐在儿童凳上，举着餐具开心得摇头晃脑。鹤天与海柳在左右两侧候着，饭菜一口未动。业因又是给鹤天夹菜，又是给他拨饭，很快在鹤天碗里堆成小山，浓浓爱意扑面而来。鹤天则不动声色，把这些又分还给业因。
“这是三个人的餐桌，不是我一个人的。”鹤天看了看业因几乎见底的碗，叹气道，“你也吃点，不要全给我。”
“可是业因想给你多吃点呀！业因不饿，业因不需要吃人类的食物！”小女孩笑着晃动双腿。
“没错，吃饭是人类的行为。虽说付丧神不要刻意进食，但学习他们的行为，是融入人类社会的第一步。”鹤天放下筷子耐心解释，“你每月都会进城一次，不学会这些怎么适应。”
“是啊，业因也觉得那太久了！业因希望自己每周要来一次，一次要来七天！”谁知小女孩的重点完全偏了。她挽住鹤天的手腕，摇晃着撒娇。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提这个话题。还是吃饭吧。”鹤天无力招架，连忙向海柳求救，“海柳，说点什么。”
海柳正在袖珍本子上勾勾画画，记录与鹤天日常的点点滴滴，包括此刻他的狼狈模样。这是她坚持好多年的习惯。见状她把本子收进胸前口袋，回应以没心没肺的大笑：虽然很心疼搭档，但与鹤天共事多年，能让他如此焦头难额的只有业因这一位。
但该管时还是得管。鹤天会定期去探望业因，就是为了潜移默化扭转她的性格。如今她已经改观太多了。
“咳咳，业因啊，姐姐想和你说些事情。”海柳温柔道，一边把好吃的全送到业因碗里，“姐姐也很高兴你有喜欢的人，但这种感情太强烈了。你有没有想过，这种感情对于你和别人可能都是一种负担呢？”
闻言业因仰脸，眼眸扑闪看向海柳，白净脸蛋一脸乖巧。
但海柳能感觉到，这种乖巧中又透着一股冷漠，一股难以言明的冷漠。
这种违和感让海柳如坐针毡。
就像现在小女孩正襟危坐，仔细听人讲话，甚至还面带微笑点头示意，但实际上这只是某种伪装。
哪怕说话者下一秒当场暴毙横尸脚下，她也能没事人般起身离开，继续笑眯眯哼着歌，为自己的鹤天哥哥添饭加菜。
但饭菜鹤天是不会吃的。因为这些食物经过咒禁科的特殊加工，加入了草药与香料。独特的香味沁人心脾，令人置身于密林，这种熟悉的气味或许能安抚她的情绪，让她回想起平日栖息的无人森林，避免小女孩暴起伤人——话虽如此，她可能早已产生抗药性，让之前的努力付之东流。
毕竟她在竭力模仿周围人的一切，从表情到动作，甚至是对方呼吸的节奏都能完美学习。联想至此，鹤天甚至觉得连最初她被香料镇定安抚的模样，也可能是模仿：在她看来，这样就可以讨鹤天开心，这让就能让别人消除戒心，这样就可以多留在他身边……哪怕只有一会。
但这本身是无法证明的悖论。
她本该生活于密林，作为捕食者等待名为“人类”的猎物——而“伪装”，就是大多数捕食者的必修课。
不过无所谓。只要她乖乖的不再吃人已是善哉。
这次业因能偷袭泉上清解救槐序，再次证明她已经“改邪归正”，成为“合格公民”，控制住吃人的本性，连对百器冢素来警惕的步摇都批准业因可以自由活动。
说是自由活动，其实就是以鹤天为圆心，周围几百米的范围：除非是鹤天命令，业因不会跑远。
毕竟，她只听鹤天的话，对其他人也鲜有兴趣——比如在同她说话的海柳。
她将顺从作为搪塞，本身就是一种礼貌的拒绝。与鹤天之外的人交流，对她而言本质上与浪费时间没有区别，她会去学习别人的行为，也是鹤天的授意。
但她能允许别人浪费她的时间，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无关紧要。这样也好，总比扑上前直接把对方撕成碎片要强。
海柳也大致摸清业因脾性：小女孩之所以能面露温顺，是因为谈话者在与她和颜悦色。倘若对业因拳脚相加暴力威胁，她也会凶相毕露，转瞬间把施暴者绞成肉沫。
这不是个小女孩，而是一面镜子。
仔细想来，自己能和业因相对正常地交流，还是占了鹤天的光。
这么一想，海柳顿时泄了底气，悲从中来：
“其实我还挺羡慕业因的，脑袋里什么都不想，只想着怎么去爱别人……真是单纯而幸福啊。你说是不是，鹤天哥哥？”
“喂！你怎么也被同化了！这里待不下去了，简直是阿鼻地狱！”鹤天差点从桌旁蹦起来。
关键时刻，步摇敲门进来：
“玩闹就到这里吧。收拾收拾，准备去城隍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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