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 逢春 - 文岛 Wland

逢春

五

棠伶堡

2025/05/21 1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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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泽楷一晚上没回来。

喻文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天边启明星逐渐被青色黎明取代，金红色朝阳从窗口射入在屋子里投下一小方亮影。黄少天还在旁边呼呼大睡，模样惬意得好像丝毫没发现屋里少个人。喻文州被他轻微鼾声吵得头疼，隔着被子去踢他的屁股。

“少天？少天！”喻文州用气声急促地叫着黄少天的名字，对方停止打鼾翻了个身面对他，没有要醒来的意思。喻文州又想叫他，谁知刚开口吸气就剧烈咳嗽起来，胸口压了大石般闷痛，丝丝拉拉扯着胸腔中的器官，又像蚂蚁在他肺里筑巢。每一次吸气如同吸入蚂蚁们最爱的蜂蜜，数不清的啃咬让他在被窝里缩成一团，肺都要咳出来了。

还是没有规律的咳嗽声将黄少天唤醒，他几乎是瞬间从床上弹起来，从桌上拿了水杯满上温水。“我说你啊，知不知道现在自己病得有多重还动气呢，是不是边说话边吐血才能让你好好躺着休息？”

听他这么说，喻文州下意识摸摸嘴角，指腹染上一片殷红，扎眼得很。他还在生病，最近说话嘴里都是血腥味，竟不知自己咳出血。他说：“没事，这会儿不说你呼噜声大了？”

“什么啊本少睡觉才不打呼噜是不是你做梦梦见的？你一向梦多，睡不好怎么养病？去医馆抓药来吃吃吧。”黄少天一边嘴上不停一边取下墙上挂着的帕子给喻文州。自从喻文州生病总爱出虚汗，这根钉子还是黄少天谨遵医嘱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他们木坊里只会做一些小雕饰，蘑菇钉居多。长钉捡回来，周泽楷怕不干净反复用清水和肥皂洗了数十次，弄得上面锈迹斑驳，钉在墙上不放心弄伤人又缠了好几圈手纸，现在看起来像暗黄色粗糙皮肤上凸起的小肉瘤，不太好看。

想到周泽楷，喻文州又开始头痛，引得胸口里一抽一抽，咳意阵阵却也抿住嘴唇压下去，生怕再咳出血让人担心。“出去找找他吧。”

“你疯啦？天还没亮开就出去找，他也老大不小了不会找个地方睡觉么？你先休息，等我换个衣服去狮子窝看看。”黄少天随手拿起一件外套披上，现在虽是盛夏，但母伏天清晨还是有些凉意，一早一晚一凉一热，稍不注意就染上风寒。喻文州这病，就是这么染上的。

黄少天出门以后，喻文州也不睡了。他从硬邦邦的火炕上起身，躺得腰酸背疼，喉咙里泛着腥咸，吞了钉子一样疼。

早些年父母带着他，黄少天和周泽楷北漂，没过多久父亲便去世，身为长子的喻文州不得不担任起养家糊口的责任，因为读过几年书，很轻松地在书院找了份教小孩的工作。

紧巴巴的日子在黄少天成年后有了转变。

黄少天是喻父退伍回乡时收养的孤儿，喻父年轻打仗被俘虏过，所有功勋荣誉被这污点掩盖，喻父明白此生无缘军队，便做起木匠活儿，随年龄增长也想找个继承人。但喻文州无心做木匠，家里人不好逼他，只得选择黄少天。后来上海周泽楷一家出现变故，小姨偷男人偷到私奔，这才把周泽楷接来。就这样一个拼拼凑凑的家庭过着胜似一家人的生活。

喻文州做教书先生时间不长，他是书院里唯一一个年轻不会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儿又好，言语温和，邻里邻外的小孩都喜欢和他在一起。

好的生活总会被打破，慢慢他发现咳疾总是好不了，人也日渐消瘦，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似的，动不动就犯困喘不上气。也是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是个妖魔。

那会儿正值寒冬，窗外起了风，喻文州正在教孩子们背诗词。他的手指冷得僵硬，在黑白上提了诗名，字不像之前行云流水。提好后，让学生自行阅读，然后根据自己的理解来讲讲诗歌里说了什么。屋外风鸣尖唳，吹得门口悬挂的布帘啪啪响，孩子们年幼，加之父母多爱用鬼啊神的吓唬他们，几个胆小的缩在座位上把脑袋埋进书本里。

突然有个小孩举起手，大声问道：“夫子，什么是‘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说话的是个小小子，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在妖风肆虐中格外明亮。

这句诗出自《八仙歌》，喻文州推推眼镜，挥手示意那孩子把手放下，然后在黑白上誊写下这句诗，画出其中重点，“玉树临风是形容男子样貌秀美，风度翩翩，觞就是酒杯，现在你们能自己理解出这句诗的意思吗？”他用粉笔敲敲黑板反问。

“皎如玉树临风前，夫子，这说的就是你！”坐在后排的女孩用手指着他叫道，话语中笑意甚浓。

即便喻文州知道童言无忌，不免也有些怔住了，随后在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就是你就是你”中干咳两声制止这场课堂小差，教书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学生调侃，这群小鬼实在顽劣。他笑了笑，取下眼镜，下面骚动更大，甚至有几个孩子已经准备下座冲入门，因为只要喻文州摘下眼镜，就表示下课了。

“既然大家这么喜欢这首诗，那回家抄写十遍吧，下课。”说完他便不再理会下面的哀嚎和不满，径直走出门。

寒冬的午间风带来刺骨的冷，他把脸缩在毛茸围脖里，混入匆匆人群。吸入冰冷空气让胸口炸裂般疼痛，他急促喘息着，原本加急的脚步也因为这阵疼痛虚浮。

喻文州感到眼前景物逐渐模糊，加重的疼令他不由得放轻呼吸，游丝般吸入呼出，脑袋灌了铅似的越来越沉，朦胧中一双有力的手臂稳住他，接着盖住口鼻的围脖被拉了下来，还没看清那人是何方神圣便失去了知觉。

喻文州再次醒来时空气中隐隐弥漫草药的苦涩味，这味道宛如掺杂了什么舒缓法术，一点点安抚胸口钻心的疼。他睁开眼睛，红褐色天花板上复杂的花纹让他眼花缭乱，眩晕后遗症使胃里翻江倒海，辛酸不断从喉头涌上，灼哑了嗓子，他憋着一口气试图压下呕吐感却看到一旁的桌上放了热气腾腾的茶水。他抓过茶盏不顾茶水热烫，一口闷下，以毒攻毒，水温烫得他眼眶温热，才算缓解了呕吐感。

好受点之后他才细细打量周围，房间很小，炕几乎占了一半，放茶水的桌子也很大，除了茶杯，还有簸箕，里面是喻文州叫不出名字的干草，那苦涩味就是这东西发出来的。门正对着桌子，门框上挂了半截深绿色门帘。

“醒了？”在喻文州出神间，一个青年撩开门帘半个身子探进来，对方穿着墨绿色长衫，外套黑色棉马甲，领子、无袖和下摆有圈白色兔毛。青年的眼神带着询问，不过更令喻文州注意的是那只看起来很大的眼睛，这让对方的脸和院子里那只大小眼三花猫重叠，莫名有些好笑……

“天冷了，喝碗姜糖水吧。”青年撤回身，不会儿端了一碗姜糖水进来。

姜味铺天盖地，面对糖水，喻文州皱皱眉毛，还是笑笑接过碗说了谢谢。刺鼻的气味让喻文州头脑清醒很多，他开始从头到尾捋顺事情发展，但这里太过陌生，让他不得不提高警惕，糖水端在嘴边迟迟不肯入口。

青年似乎是看出他的想法，从怀里摸出两颗山楂球放在他手心里，说：“你贫血晕倒了，这里是医馆里间，我是大夫，你可以喊我王大夫。”

王大夫只是把碗交给喻文州就出去了，他甚至没有过问喻文州姓甚名谁。喻文州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姜糖水，赶忙把两颗山楂树塞在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自舌尖流进喉咙，进入更深地带。好像姜糖水挺管用的，不然为什么手脚乃至整个身体都温暖起来了呢。

兴许是被搭救将感激错当感情，从那以后喻文州到医馆次数多了起来，一方面他真有疾症，另一方面只是想看看他，看看那个曾经救助自己的大夫。他后面得知对方本名叫王杰希，还知道他养了很多流浪猫，每次喻文州来，那些小猫都会追着蹭他的腿。

这看上去是个私人医馆，只有王杰希一个大夫，连药童都没有，所以大部分时候他都很忙，忙到将喻文州一个人留在前厅，就连说话也是来匆匆去匆匆。只言片语中，喻文州和王杰希也算认识了，他知道王杰希不喜欢说废话，也知道了对方并不是妖魔。

每想到此处，喻文州的胸痛病都会复发，他躺在床上放空自己。黄少天已经出门了，屋里静悄悄的，此时已不再是严冬。初秋蝉鸣聒噪，即使早就过了三伏天也还是能热死人。

他起身慢吞吞地穿好衣服，总得找点什么事做才不会总想以前的事。

不知道黄少天有没有找到周泽楷。

从周泽楷消失已经过了两天，黄少天为了找他也翘了工作，喻文州揉揉跳痛的额头，他也有一夜没合眼，这么大个人，怎么会突然消失呢。胸口钝痛提醒他身体需要注意，但他还是往嘴里扔了两片止痛药走进周泽楷之前拉琴的地下同性酒吧，京城的地下万魔窟。

酒吧里还没开业，喻文州看到吧台前坐着个穿长衫的人，眼圈乌青。他走过去询问对方是否有见过小提琴手，对方听到描述拍了下大腿：“你说他啊。不知道为什么惹到不得了的人了，真没想到人不大打起架来这么狠。”

“这话怎么说？”喻文州问。

青年挠挠眼睛上的伤口继续回答：“您看看，徒手打的。人不高又瘦，力气倒挺大，三个人才勉强按着他。”

那人眼睛伤口周围已经好的差不多，结了薄薄的痂，喻文州看得堵心，但又不想透露周泽楷的事，只能按下心情继续问，他双手交握放桌上，问道：“这样啊，那后来各位是怎么处置他的？”

“后来啊，后来叶哥来了。小东西吃了一巴掌，才被按死着。脸都给打肿了，可惜了怪好看的一张脸。”

“叶哥打的？”

“哪儿能啊，叶哥不打小孩，是按着他的伙计打的。”青年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在这个地方干活儿，免不了染上点儿妖魔气儿，装什么清高。然后就有人提议给他扒光了扔广场上。”

听到这里喻文州心里一怔，他还真怕这群人把周泽楷衣服当众给脱了。“叶哥怎么说？”

“叶哥笑着说，行啊。这小子听了又跟疯狗一样挣扎，您瞧瞧，”说着他指了指眼睛，“这伤就是那时候打的，闹得贼凶，好几个兄弟身上都有挂彩。后来不知道是哪个畜生一拳打他肚子上，整老实了，跟打蒙了赛的，软绵绵地靠在叶哥身上，别说还真挺俊，比女的都俊俏。您也知道来我们这儿的人都那个，说非分之想也不足为过，还是叶哥给拦下来的。”

“后来呢？”

“后来人就被叶哥带走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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