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叩问长夜 - 文岛 Wland

叩问长夜

1

何恕

2025/04/29 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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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凯莱是躲着雨时才撞见的毒蝴蝶。叙拉古的雨很重，拍得人直往地上坠，书店漆着蜡的棕色木门框被一旁正汹涌的排水管溅得湿了底，黏在黑吞吞的街边被死死咬在地上。他是不得不躲那雨，是不得不看似无意地冲撞蝴蝶暗自期望着掉下些什么亮晶晶的蝶粉。没得选的人在尽头意识到自己的手脚的时候就有了绝望的暴力。

话说回来，“没得选”，人总被它逼得去不得不做什么。我才不求你的原谅。没得选的人会在失去一切之后拥有一切，那是另一个世界，把社会秩序翻转过来的镜子世界。里凯莱在另一个世界拥有了一切，那是他的格斗天赋和魔法一样好听如风铃的语言编织。想活着的人是一个卑鄙的人吗？那把想活着的人弃置于世界的另一面的命运就正义了吗？里凯莱的鼻子还在酸，印着新抹开的红色痕迹，长长地在他的脸上拖了一条。上午打架的时候鼻子挨了一拳，他潦草擦掉后刚刚又就着雨水蹭了一把，不干不净，干涸的血迹重新融进冷雨洇开一大片。

我是没得选。其实里凯莱目睹他人的扒窃与抢劫次数不见得比他被打到流鼻血的次数少，可他自己倒是没试过。萨科塔多显眼啊，他对同龄的伴子是这么解释的。里凯莱用鞋跟磨着地面，翘挺的黑发被打湿成一缕一缕的，排水管愤怒的水花把他直逼得往更靠近门的地方挨，身后保持着高浓度兴奋的空气虽静默但裹着几道热烈的视线，紧紧牵着他。打赌输的人去把那撑着黑伞的萨科塔的兜里摸一遍，刚刚进了书店里那个。说不定大有收获呢。

事实上里凯莱鲜少有这种时候，可这样被迫每人都来打赌的时候他也只能随口说出最笃定的那个答案。明天的架，能打赢吗？“快说呀！总得说一个呀！输了的话明天要听赢的人的话。”能吧，谁会赌自己要输啊。

这不就输了吗。里凯莱搓着手上顺着水珠丝丝滑动的橘红，又搓了搓鼻子。他擅长的不是扒窃，但是愿赌服输。门撞开风铃滚落出成群的铛啷声，里凯莱闷头往前，冲向那软绒绒的黑风衣，错乱的脚步声、重物坠地声、人受到惊吓发出的短促语气词，碎散的香气撩在鼻尖。低低的道歉匆匆从嘴里挤出来没飘多远里凯莱就已经跑开半步——可一股力道从后领把他拎了回来。

他抬头准备迎接对峙，看到一张蝴蝶一样的脸。蝶粉的灰发，蝶翼的睫毛，折着翼尖日光的绿眼。那萨科塔高他半个头，很年轻，或许与他年龄相近。他眯起眼睛皱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上去颇为不悦。里凯莱看了他一眼就不敢再抬头，望着地面想着何时是个给他一拳后趁机逃跑的好时机。他看到那萨科塔脚边掉下的书，是被自己撞掉的，粘着灰土和脏水，页角在风雨的拍打下呼啦啦地折。抓在后领的力道松了松，随后里凯莱看到蝴蝶一样的脸又出现在自己眼前。他蹲下身，掂了掂里凯莱的下巴，轻飘飘又若有熟悉感的一段异国语言和雨声一起送进他耳朵里。

见里凯莱没有反应，那萨科塔拧着眉盯了他半晌，随后越过他肩头看向他身后愈发吵嚷起来的巷口。几双鲁珀耳朵尖热切地攒动，在视线投去时又缩回墙后，越升越高的窃窃私语蔓出的芽直往这里探。他垂下眼睛，似乎叹了口气，随后用尚有些生涩的叙拉古语重新开口：“这样你听得懂我说话了吗？”里凯莱点点头， 又把脸转到一边去看地面。

绿眼睛长久地凝视他，抓在他后领的手始终没有松开，里凯莱背在身后的手捏了又捏，提起力气准备挥拳的时候他听见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你最好不要对我动手。首先，我算是个术师。其次，我也是有同伴的。”萨科塔冲着街对面扬了扬下巴，远处几个卡普里尼高高的角正晃动着，“小孩，我知道你没从我这里摸走任何东西。所以别害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唉...本来也不想管闲事的。你是自愿的吗？”

里凯莱挤出几个生硬的字，“我没得选。”听见这句话的对方低着眼皮似乎微妙地扬起了个微笑，里凯莱看不清他的眼神，“那你在这里有亲人吗？”里凯莱绷着脸摇头。他以为那人要吐出什么让人无言以对的客套的安慰话了，结果却是望着滴水的屋檐长长地叹了口大气，最终无奈地低下头歪歪脑袋冲他一笑，“看来我不得不管这事了。”

他不懂对方在说什么，望向那本正在水里徜徉风雨的书。风肆意地翻弄着它，偶尔在某页流连，轻柔的指尖旋起几个风涡后又暴虐地笑着扯向下一页。“你得跟我走。”里凯莱不理解，他困惑地望着那双绿眼睛，“我为什么要走？”“我怎么跟你解释呢...你这种情况算是流落在外的萨科塔了吧，拉特兰不会不管的。”

“...我，跟你走？”里凯莱望回街上，亘古的雨，敲打肩头的雨，积在地上映出镜面那头的世界。如果说，有这样一个机会，去世界的那一头，要走吗？

清脆的碰撞声传来，勾回里凯莱的目光去。他看到那纤白的手攥着一条由银色细链串起的菱形挂坠，在他眼前晃荡着，一悠一悠，漂亮地切割的几何形状末端透着墨绿的流光，浓翠近乎直直要淌进他的瞳孔里。“以后我每天差不多这个时候都会来这个书店逛逛。我会联系执行者的，没几天就会有人来接你。”蝴蝶似的人牵起里凯莱的手，把项链盘了三圈戴在他手腕上，“所以你最好每天都让我看见你没有缺胳膊少腿地出现，直到执行者来。”

他握住那墨绿的棱形，从刚刚开始一直勾着里凯莱的鼻尖的芳香味登时馥郁起来，热流从指缝间透出的光里淌出来，随即消散在空气里。蝴蝶抬起眼，举起自己的手让里凯莱看看他手上的戒指，朴素的黑圈上一道幽幽的莹绿正闪烁着，“给你的项链和这个戒指是一对，你戴着它，会在我靠近的时候有感应。别乱跑。”

当晚里凯莱躺在冷硬的床上，湿凉的被窝里他紧紧攥着那棱形，回忆着它曾经燎过皮肤的温暖的滋味。那蝴蝶没有搭理他身后的几个同伴，留下一句“你可以叫我芳汀”就捡起已经成了废纸泥的书扔进下一个路口的垃圾箱，像阵风似的流走了。芳汀。里凯莱默念。不像个人名。果真是个蝴蝶。乍一看虚渺晶莹的，细看是节足和触角，生冷地扑落着细闪的蝶粉。芳汀走后他的几个鲁珀伙伴从背后一拥而上勾搭着里凯莱的肩膀，争先恐后地看着他手上的新鲜玩意。“唔哇——看着还行，不知道值几个子儿。里凯莱，你怎么得的这个？要卖掉不？”里凯莱往胸前掩了掩那硌着手心的小挂坠，摇摇头，“不知道。”

好热，看着冰凉的东西居然能散发出那么强大的温暖。里凯莱把头埋进被子里，专心凝视那弱软的莹绿，像只正栖着的乖顺的蝶。在抚摸间棱角擦过手上的伤口，唤起一阵直钻心头的热悸。走吧，走吧，那就带我走吧。在潮冷的挤压下他把脸颊挨紧了枕头，把蝴蝶蜷在中心睡着了。

第二天的上午格外漫长，湿尘堆在砖红的墙的墙角，结成厚厚的褐灰的痕。里凯莱用鞋尖去蹭它，却迟迟不敢进书店里去，乱成毛线的思绪像蠕动的水面托起膝弯把他抬起又抛下，咕嘟一声接住吞进了他。街对面的吵嚷终于把掉进毛线海里的人惊醒了，里凯莱往巷口那跑去躲在墙后，与水管下一颗新发两片绿叶的芽草紧张地并立着。他靠着墙用鞋跟不住地踢着墙面，思考自己究竟是怕芳汀的什么。嗯...他看上去有些不耐烦不是很想管自己，有些神秘莫测，是他少见的同族。里凯莱居然没从里面找出一个让自己如此紧张的合理理由。他抬起袖口，里头不知何时已经闪起了绿光。

踌躇之间墙跟已经被里凯莱踢得满是鞋印，可他还是不敢拐出巷口进那书店。一步，就一步，追上蝴蝶，叩响另一个世界的门扉。他的蝴蝶。绿光似乎在增强，里凯莱不确定自己是否看错了。书店门口的铃声金晃晃地荡进他的心上，今天仍是个雨日。

什么都没发生。焦灼里熬过的时间干燥地流逝，里凯莱快在停滞的绿光里走丢了，被从头发上坠下来的雨打得直眨眼。芳汀肯定已经来了，但是却没看见自己。他会生我的气吗？还有上次那本书，他也没找自己赔，但是那时他看着真是生气了。茫茫的思绪里雨声在晕乎乎地变幻，似乎脆了一点，又好像近了一点，把里凯莱碾得头昏。他再三深呼吸后鼓起勇气探出脑袋去，一下就撞进一件黑风衣里。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几乎只要半步，芳汀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一直站在墙角的另一边。里凯莱抬头看他，芳汀正眯着眼睛也低头看他，不知道在笑什么。他仍打着昨天那把黑伞，抱着本蓝黄相间封皮的书，手里捏着一片枯叶闲悠悠地转弄，戴着戒指的食指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敲黑伞的柄，晃起莹莹的翠星。冷清清的空气里他的脸瓷白得干净，他把伞向里凯莱那边斜斜，遮去最后洒在他身上的雨珠。

“还有精力跟我捉迷藏，看起来你状态不错啊。你有跟你那边的人说你要走了吗？他们让你走吗？”里凯莱噎住了。他没说。他还不确定自己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意味着什么，只是彷徨在一道门前般踌躇。他缩缩脖子，摇摇头，一言不发。看见他这样，芳汀抬了抬眉，抬起手背抵在唇上思考，手里的枯叶还在下意识地转，扫过他的发丝簌簌地晃啊晃。

然后他突然说出了里凯莱没敢想过的话，“我改主意了。现在吧，现在就跟我走，谁都不告诉。省去不少没必要的麻烦。”

“偷偷地？”里凯莱凑近一点向他确认。“偷偷地。现在。”芳汀弯下一点腰，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里凯莱不知道看哪才好，视线在芳汀下巴和手之间徘徊，淡香气扑在里凯莱的鼻尖，几乎就要把他完全勾进芳汀的衣襟里去。芳汀直起腰，把书夹在身侧，“走吧。”他背过身去，回头扫了一眼还在抠着指头的里凯莱，自顾自地迈步走了。里凯莱回过神来盯着他的后背，最终跑了两步钻进他的伞下。

芳汀没有看他，只是扬了扬头继续走。“你暂时在我这住，明天或者后天就会有执行者来接你了。”沉浸在毫无预兆的逃跑里的里凯莱没忘了抬头问他，“什么是执行者？”芳汀顿了顿，思索着开了口，“你就理解为警察吧。”里凯莱就这么跟着刚认识一天的陌生人跑了，却也只是再回头看了看那串打着转的黄风铃。铃舌正不住地滚，零落零落的铃音亮铛铛地掉在地上追着二人的脚步。恋旧？不。仅是满怀对未知的战兢喜悦，就想高烧时嘴里的一个冰块，凉到下颚痛，黏在嘴里，但是干渴的喉舌不愿意将它吐出来，而是迷恋它冰冷的痛意——宁愿因此病重，也要冒着这个风险含住它。

满腹疑问无从说起，里凯莱只好一点点开头，“那，你就这么把我带去住，你爸妈没意见吗？”芳汀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半晌后才转过头，“我是从莱塔尼亚来这里做交换生的大学生，自己租的房子住。”可里凯莱也不知道交换生具体是什么，只是模糊地应答他。芳汀的意思是说他年龄不小了吗？他忍不住偷偷瞄芳汀的脸。还很年轻呢，个子也比他见过的成年男性都矮些，里凯莱跟着他走并不需要吃力地追他的步伐。在一下又一下的偷窥里芳汀终于忽地皱下眉又补了一句，“我成年了，小孩，比你大多了。”

里凯莱几乎没信。他自己也不止一次谎报年龄来拔气势，凭着自己身高上的基因优势，信服力很可以。不过他不打算追问，只是减少了向芳汀侧目的次数来掩盖自己对他的观察。芳汀住的单身公寓隔着里凯莱住的地方两条街，两人踩过的水花不知道绽开多少朵，花团锦簇地嚷满了里凯莱的耳朵。他没忍住，又问芳汀：“你不是本地人，跑去那么远的书店干什么？它哪里特别吗？”

听见里凯莱的话芳汀的脸色似乎舒缓了一些，他勾了勾嘴角，掂掂手里的书，“我和几个同学最近在到处探索附近的店铺。我想或许不知名的小店里能收集点什么特别的偏门书呢，”他突然笑了一下，里凯莱有点疑惑地抬起下巴看他，芳汀才继续说，“结果收集到一个小孩。”

这话让里凯莱实在不服气，芳汀明明没比里凯莱高大很多。他把住伞柄，语气坚定地说：“我不是小孩。我来打伞。”芳汀惊讶地挑挑眉笑了，随后很乐意地松了手，“好啊，别恩将仇报用伞打我的头。”斗志满盈的里凯莱奋力地伸高胳膊好让伞保持着悬在芳汀的光环上方一段的距离，胳膊酸痛时便摇晃着换个重心，偶尔一下没把住砸得芳汀不得不歪下脑袋。风里除了夹着细雨还有芳汀的风衣衣摆拍打的声音，以及袅袅的香气。这是里凯莱在叙拉古闻到过的最好闻的雨，也是最乱的一场雨，因为芳汀每次被不够高的伞遮到视线都会踉跄着走歪几步，溅起嗤笑的精灵般的水花。路过绿植的青翠狂曳着飞逝也被里凯莱无视，他偶尔侧视，但又追回那香风和绿眼睛去，任细枝弱叶给他和芳汀的逃跑之路铺垫撕碎的光景。

像是对不合格的执伞随从的报复一般，芳汀在一栋楼前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里凯莱的脑袋，“到了。放下吧，再走远点你要把我打死了。”里凯莱收起伞交到芳汀手里，映入眼帘的是栋郁郁灰白的建筑，里面干净的鹅黄的灯让雨显得没有外面那么苍凄了。芳汀抖抖伞上的水，伸展肩颈四下望望，招招手带着里凯莱上了电梯。一，二，三，四，五，水痕被甩在身后。

芳汀的公寓里面很整洁，也挺简单，“因为我不是来长住的，下个月我就回莱塔尼亚去了。”芳汀把伞放在门边的桶里，给里凯莱找了双拖鞋，随后不由分说地把他抓去了浴室，“你先把自己洗干净了再说。这个是洗头的，这个是洗身上的，这个毛巾给你擦干，剩下的别管了，把自己洗干净。”里凯莱抬脸看他，“那衣服？”芳汀又皱眉，里凯莱发现芳汀不像自己，烦的时候几乎没见他遮掩，“你先洗，我去给你找两件我的旧衣服。待会儿吃完饭我去给你买。”

给里凯莱拧开热水之后芳汀就走了，隔着青蓝的厕所门里凯莱再听不见他的动静。他站进花洒底下，打在背上的热水不似雨点般袭人，而是温驯许多。缓慢而酥麻的温暖从胸椎钻进他的四肢。水流里浮着簇簇的泡沫，淌过他皱白的指尖。里凯莱有抠手指的习惯，这时破开的表皮缩起的痛意如芒刺惊醒了他。我做了什么？我跑掉了，称得上是无缘无故地。

打开浴室门的时候冷气扑过他，乱散的蒸汽在身后碎成团。里凯莱看到一叠干净的衣物，展开时呼开清新的香气。穿上之后宽是宽了些，不过也没不合身到穿不了的地步。普通的衬衫裤子，却有种温柔的包裹感，细细地摩挲他的皮肤。芳汀从走廊那边过来，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打开水龙头又在他脸上搓洗了一把，“脸上还有灰呢。”一股压力从头顶盖住了里凯莱，接着又晃荡起来。里凯莱努力在被遮挡的视野里望向镜子，看到芳汀在一条毛巾盖在他脑袋上擦，本就桀骜的翘毛更是向四面八方支起。

正当里凯莱以为结束了的时候，芳汀蹲下身从他脚边的柜子里拿出了个黑黑的东西。里凯莱一眼还以为是装榴弹的，心想随便跟陌生人走的报应终于来了。结果从黑洞洞的口里出来的一阵暖流。芳汀垂着眼，一言不发，暴力地吹着里凯莱的头发，并试图把很有自己的想法的乌发压顺，但收效甚微。手指穿过发间，带着里凯莱的脑袋左晃右晃，他的一头乱发像杂草一样干燥地蓬勃起来。芳汀放过他的头发之后收起了洗手台上搭着的毛巾，“吃饭。”

走到客厅时里凯莱果然看到桌上摆着几个碗碟，温暖的橘光从骨白的瓷边滴下，盈满了整个厅堂。土豆浓汤，煎驮兽肉排，蒜香面包。盐与油脂的香气一下抓去了发育期总吃不饱饭的小孩的心，芳汀把勺子和刀叉放在他面前，捋捋袖子坐在他对面。里凯莱突然有点尴尬，只想找点话来说，“你还会做饭啊。”芳汀则是一沉肩叹了口气，“汤很好做，肉排是速冻的，面包是买现成的。”他正舀起一勺汤，又抬起脸加上一句，“不至于把你喂死。”

可是这对于里凯莱来说已经是盛宴了，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吃的，眼前就干净了。反观芳汀，左手拿着纸巾随时擦嘴右手吃饭，这会儿还剩一半。他又擦了一下嘴，托着腮把自己的碗盘推了过去，“我不想吃了。”里凯莱最开始感到无措，他不确定芳汀是说的真话还是间接地施舍给他，但芳汀直接起身离座了，“你吃完能帮我洗碗吗？”这下里凯莱安心了，他嘴里塞着面包，两颊被撑得圆鼓鼓，“可以！”

刷完碗之后里凯莱去找芳汀，他每个房间都进去看一眼，最终在他卧室里的书房找到了他。芳汀正哒哒地敲着键盘，斜了一眼里凯莱之后才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忘记给你买衣服了，现在就去。”他刚要站起，里凯莱就叫住他。

“那个...我觉得，这样就挺好的。不用给我买新的了。”他不好意思地搓着挽起的袖口，直到布料磨红了指尖。芳汀也毫不客气，看上去很乐意省了这些麻烦，“那好吧。我给你找床被子，今晚你在客厅那个沙发椅上睡可以吧？”里凯莱点头如捣蒜。不是他不挑剔，而是这已经比他平常的生活条件好太多了。

里凯莱缩在沙发椅上，芳汀关了客厅的灯和窗帘就回了房，手都没给他招一下。翻来覆去，里凯莱记忆中从来没睡过这么软的地方，反倒很不习惯。软软地陷进温和的棉花气息里，他感觉自己轻得像没有了。黑暗中唯有与芳汀身上相同的芳香味还鲜活着，静默地浮在空气里化得薰甜。

不知道过了多久，里凯莱没有睡着，他起身把窗帘拉开个缝，看到片片点点的灯飘在斑驳的树与路的影之间。几点了？芳汀睡觉了吗？里凯莱根本睡不着。他蹑手蹑脚地接近芳汀的房间，发现门口透着一线灯光，键盘声仍时不时传来，蚂蚁一样窸窸窣窣地逃出房间又融在黑暗里。他小心地敲了三下门，里头芳汀淡淡地声音响起，“进来。”

他走到书房里，芳汀手边摆着一杯咖啡，正冒着苦香气。电脑屏幕亮堂堂的，净是里凯莱看不懂的小字。“睡不着？”里凯莱顺着眉点点头。芳汀长出口气，按着扶手借力起身，然后越过他出了房间。里凯莱跟在他后面，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打开灯进了厨房。芳汀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牛奶，倒进开着小火的锅里，然后舀了一勺砂糖和蜂蜜。晶莹的糖簇在液体温柔的浸润下融化，黏软地被芳汀拿着锅铲浇匀。乳制品醇郁的浓香气伴着蜂蜜的丝丝甜意冒出锅来，蓬勃成甜美的火山喷发。芳汀伸手够来一个杯子，甩甩水后稳稳地把小锅里的蜂蜜牛奶倒进去。

在此之前里凯莱从没接触过甜食，他抿了一口芳汀递给他的浅黄色液体，那热意直伴着人对能量最原始的渴望钻进他的咽里。这样就能变困吗？里凯莱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很好喝、很好很好喝。温暖确实让他放松了，整个地从骨头里松软多孔了。他舔着嘴上洇出的牛奶印子，看着芳汀冲洗锅和锅铲，然后把自己的空杯子也递给他顺道一起洗了。

芳汀回了书房去，里凯莱踌躇了半晌，怯怯地跟在他身后。芳汀坐回椅子上后才回头看他，“又干嘛？”里凯莱犹豫又犹豫，目光紧张地流连在芳汀那疑惑而有一丝倦容的脸和漆木地板之间。芳汀有些欲言又止的时候，里凯莱单膝跪在他身前，牵起他纸白的手，用唇虚虚地在手背上轻贴一下。芳汀的手很软，皮肤很滑，加上对他的种种慷慨，他猜测芳汀是不缺钱的。戒指上一道绿光正闪烁着，在里凯莱的眼底莹亮地跳动。

里凯莱忐忑地抬眼看他，发现芳汀饶有兴致地歪头看着他——显然他也知道这个叙拉古帮派里的礼仪。斟酌片刻后他开了口，“你知道我不是你的新主人。”

“我知道。”

“所以你没必要这样。没有东西在阻碍你。你能做什么呢？为难你，我又能得到什么呢？我根本没有一扇很重的门需要你这个小孩去推、去敲。”

“可我还是在敲门。”里凯莱低下头，用执拗作为他最后的应答。芳汀轻轻地发出了声气音，里凯莱没有看到他的脸，不知道那是叹气还是轻笑。

“过来。”里凯莱抬头，看到芳汀对他招招手，挪出一半的空位给他。他顺从地过去坐在他身边，比之前任何一次挨得都要紧。芳汀从电脑旁边拿来一本蓝黄相间封皮的书，正是里凯莱先前看到的那本。里凯莱仔细看看封面上的字，一半他认识，一半不认识。黑体加粗的标题写着《现代叙拉古与拉特兰对译词典》。

芳汀捏着封皮翻开扉页，里凯莱看着他的指尖因施力而泛白、而后恢复嫩柔的血色。他轻轻地，慢慢地开口，教里凯莱念会第一个拉特兰语字母、第一个单词。里凯莱猜不到自己将会把这一夜纸张的摩擦声与芳汀缓而倦的声音记多久，他认为是很久很久。拉特兰语的尾音和叙拉古语有些令他感到亲近的相似。芳汀的声音有点像酥酥的沙漏在他的心头。里凯莱突然问，“我们不能一起回拉特兰吗？”

在他意料之内地，芳汀摇头，“不能。”

“为什么？”里凯莱习惯了为自己去争取想要的东西，这一次也是一样的。芳汀扯开右手的袖扣，把袖子一直卷到大臂。几条割裂苍白皮肤的墨色从白衣下透出，然后蜿蜒到视野里来。里凯莱盯着它。他知道那是什么。

是残忍。

“拉特兰容不下我。我也容不下拉特兰。”芳汀轻轻地说。

“那，我...”里凯莱想说什么，但又噤声了。他知道自己不能要求芳汀无缘无故收养他。他今天被许诺能得到的一切，都已经足够奢侈了。芳汀垂下眼看着他，带着一丝藏着万千意味的笑，把脸转回书上去，“我还是学生啊。”

那一夜学会的词，里凯莱这辈子都用得上。那一夜得到的一句话，他却不知道到底何时才能应验。“或许等你长大了，拿着这个项链来见我也说不定呢。”

里凯莱坐在拉特兰窗明几净的托班里的时候捏着那个墨绿的棱形，无视周围的吵嚷和玩具，晃着腿等着自己漫长的生长。自己也许明天就见到芳汀，也许这辈子都见不到。他或许会是生命里重重的一笔青绿，或许就此远去，远到站在移动城市里最高的塔也看不见的那座山里去。不过他倒也有了机会学习执行者具体是什么以及成为执行者的条件，如愿成了个执行者，有了自己的铳。成长就是有了自保的力量后再去救年幼时无力的自己。偶尔他看着凭自己赚来的房子里的沙发椅，也会想起那个嘴里含着蜂蜜牛奶的夜晚。

他出外勤的次数不少，这次出到了一个特殊的。比较远，但又相对地安全。罗德岛制药的合作合同递到他手上来，一目十行地扫着条款时手上停滞的笔留下的墨点圆圆的晕染，都比不过一个人敲开门时的声音惊起的一条长长的划痕。领口闪起了不安的绿光，他压住胸前，抬起头。

“老师，这是这次整理完的阶段性规划复盘...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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