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卫练】《情海》

Ash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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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海》

第九章

（六）

再度醒来的时候，红莲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熟悉的公主殿。
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脖颈，看到手边的书简，进而想起来，自己其实已经回来好几天了。
同样的日子重复久了，时间感会变得淡薄。

从郊外回来之后，红莲没有再去追忆那晚的事，平时也不再刻意去关注将军府的动态，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转眼又开始了她周而复始的公主生活。白天或是看书或是练剑，晚上也不早睡了，点着烛台继续在床上看书。
这是原先她九哥教她的，每个人的个人经验都有限，遇到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事，暂时就不要再想了，有时间不如多去学习，时间久了，很多事情自然就会有答案。
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这天晚上，红莲提着灯笼，独自去了太医院，之前从那边借了几本药册，如今看完了就还回去，顺便再借点新书。

不巧，从太医院回来的路上，红莲意外遇到了刚从韩王殿里出来的韩宇。
「红莲——」
红莲本想装没看见，掉头赶紧躲了，无奈被韩宇眼尖叫住，只得硬着头皮站好。
「……见过四王兄。」
红莲抱着一摞书简，侧身行了个礼，心里只想赶紧走人，不想怀里东西太多，一低头，手臂夹着的灯笼啪嗒一下掉了下去。
……
韩宇看着红莲一脸倒霉催的苦相，不禁有些好笑，弯腰替她拿起灯笼，道：
「今夜难得遇上了，我送妹妹一程罢。」
不等红莲拒绝，韩宇又笑道：「好不容易听红莲叫我一声王兄，说来也该尽些兄长义务，妹妹就不要推辞了。」
「……」
无奈，红莲抱着自己的书，一句拒绝的话都没能说出口，转身跟着韩宇走了。

曲折的走廊幽长而静谧，借着手下的烛光，兄妹两个一前一后地走着，脚步声叠在一起，气氛倒是意外的平和。
碍于两人之前因红莲的婚事问题闹得太僵，红莲不太想说话，只顾往前走着。走着走着，心里却又不由意识到，自己长这么大，好像还是第一次跟这个哥哥私下独处。
韩宇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忽然开口道：「算起来，红莲今年有十八了吧？」
红莲：「……」
红莲一听他关心自己年龄就犯怵，不想跟他兜圈子，面无表情道：「是。红莲已过了出嫁的年纪，四公子有话直说就好。」
韩宇听罢，不禁摇头笑了笑：「呵呵，你这脾气，将来嫁去哪个王府都要遭罪。」
红莲心里翻了个白眼，连回话都懒得。
韩宇今天不知怎么了，笑过之后，又说起来：「你出生那年，母后就去世了，没过多久，我出宫搬进了自己的府邸，每日忙着府里的事，很少回宫……你小时候我都没抱过你，长大了不亲近我，也是正常。」
红莲脚步一顿，抬头看了韩宇一眼，不明白他忽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韩宇却不停，目光看着前方，继续说道：「母后走的那年，父王也病了一场。从那之后，人渐渐懈怠了下来，多年来耽于美色，偏信权臣，无心朝政……」
红莲一怔，万没想到会从他嘴里听到这些话，赶紧回头看了一眼，好在四下无人，红莲闷了半晌，嘴里才憋出来了句：「……四公子慎言。」
韩宇笑了下，好像不怎么在意，转口又说起：「你九哥出生那年，我八岁，直到你出生之前，我和他在母后身边一起生活了七年。他小时候我倒是抱过，不过那时忙于学业……大哥不争气，母后对我们两个管教的紧，私下很少让我们闲着……」
红莲听韩宇忽然说起儿时的事，实在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但也没有插话打断，就这么莫名其妙听了一路，最后也只是听出来，他们兄妹几个真的不亲罢了。

本来也是，这些王公子女之间的情分最是淡薄，幼时有母亲带着还好，等到年纪稍一见长，公子们出宫另建府邸，明里暗里就开始争权。红莲没有母后，自幼被下人们伺候着养大，除了九哥哄着她玩过之外，一年到头见不到另外两个哥哥几次，感情还不如宫女。
尤其长大之后，红莲被韩宇先后算计了几次，出嫁之前还跟他翻过脸，将军府出事的第二天，又是韩宇的人带着禁军把她接回宫的。说是兄妹，实际也就那样了。

到了公主殿后，韩宇放下提灯，有下人见了，连忙上前行礼。韩宇挥挥手，只说自己马上就走，让他们不必多事。
红莲把书简放到灯旁，看了韩宇一眼，怎么看都觉得他今晚太过异常，犹豫了片刻，还是拿起茶壶，给他倒了杯茶。
韩宇看着红莲推过来的茶杯，不禁低笑了下，道：「我们三个跟着母后长大，性子都有些随母后，平日不愿把心思外露出来……你不一样，你像父王。」
红莲没说话，抬头看着他，韩宇没有喝那杯茶，只是拿起杯子转了转，轻声道：「父王其实和你一样，都容易心软，也都容易感情用事。」
「……」
红莲倒是很想提醒这个人，几个月前，他们那心软的父王是如何眼都不眨就把她嫁出去的。
韩宇放下茶杯，看见红莲脸上的冷意，笑了笑，转眼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背过手，回身道：「今晚夜色好，不知不觉说了许多往事，无外都是些家常，妹妹也不必往心里去。」
「时辰已不早了，红莲公主早些休息吧。」
「……」
红莲站在原地，看着韩宇转身离开的背影，心知他话里有话，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两天后，红莲才明白，那晚韩宇对她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公子韩非出使秦国三个月，秦韩关系已降至冰点，秦军剑拔弩张，在韩边境步步紧逼。很快，韩王宫里就传来了公子韩非暴毙于咸阳的死讯。

（七）

事发之前，韩王已经因边境动乱的问题，连着半个月没睡好觉了。
卫庄接手边境军防之后，率先处理了南边的问题，把之前被姬无夜克扣的军饷拨了下去，加上今年田间收成不错，韩国南境多少恢复了些兵力。
无奈，秦人在西北边境动作太大，时不常越境霍乱民间，百姓深受其苦。魏军隔岸观火，几次请援都按兵不发，边邑的韩军实在扛不住，连连向朝中请奏，要么增兵前来支援，要么减免今年的赋税。
西北边军本在血衣侯的管制之下，姬无夜死后，白亦非独揽西北军权，最近正赶上回城述职，因边境问题已经和卫庄起了好几次冲突。
西北当地长官想要朝廷直接增援，说白了就是伸手要钱，卫庄这边不想给，建议韩王直接减赋。
西北一线的大臣们当然不干，减了赋税，让他们去喝西北风吗？南边形势又不急，派些增援过来怎么了？
卫庄坚持不同意，理由是军心刚稳，这时候调兵拨粮，南边出了岔子算谁的？
趁此机会，韩宇也插了一脚，说韩魏两方唇亡齿寒，西北情况真那么急，魏军不可能坐视不管。不如由他本人出面，再去联络一下魏军。

白亦非不愿他们手伸太长，只要韩王给个准话。卫庄无意出兵，但也不想便宜了韩宇。韩宇居中斡旋，三方争来扯去，谁也不肯让步，最后就这么僵住了。
韩王本人既不想增兵，也不想减赋，对韩宇的建议更是谨慎再三，生怕这儿子回母国有什么别的想法。被他们吵的实在烦了，一连几日称病不上朝。朝廷拖拖拉拉不下诏，大臣们该吃吃该喝喝，过了秋收照常敛赋，只苦了边境当地的百姓。

直到这时，咸阳传来了公子韩非的死讯。

秦韩局势本就紧张，外交的失败无疑使韩国本就孤立无依的境遇更加雪上加霜。秦军趁火打劫，仗着魏国坐视不管，已经在韩境西北正式驻军，看样子是准备动真格了。
再上朝时，韩王几乎一夜老了十岁。
白亦非趁势起火，要卫庄调兵增援，以备战事。
卫庄态度坚决，拒不发兵。
韩宇无奈，最先变了口，主张去边界议和。

韩王刚死了一个儿子，心力憔悴之际，情绪很不稳定，上朝之后一会儿让人准备议和，一会儿又要发兵迎战，朝令夕改，弄得一帮大臣都不敢轻举妄动。
事实上，包括白亦非在内，在朝群臣没有一个愿意打仗。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只要开战，韩军必败。
秦军无论士兵素质还是武器装备都远在韩军之上，三丈高的攻城车配上投石器，只要一炮就可以轰碎新郑的城门，一旦开战，那不叫战争，那叫单方面屠杀。
然而，就在朝局动荡之际，卫庄这边还坚持着不肯发兵，白亦非那边不知怎么查到的，把卫庄在边境三年与南阳郡守韩腾交往密切的事捅了出来。

这事几乎一下触到了韩王的逆鳞。

韩王懦弱求安了半辈子，唯独在国土问题上没含糊过，割让南阳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痛。朝中大臣以此为由，上书弹劾卫庄，说他私下已和南阳郡守勾结一气，有意降秦，此时按兵不发，就是蓄意通敌。
韩王听完，果然大怒，加上丧子之痛未尽，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一气之下直接把卫庄打入了死牢。

（八）

那个时侯，红莲正在韩非府内，面无表情地看着府内下人准备丧事。
原本公族丧礼应该由韩宇负责，奈何四公子忙于朝政，腾不出时间过来安排，于是这些丧前准备的事宜，最后就落到了红莲公主头上。
红莲自幼在宫内习礼，举行祭礼之前每一步该做什么都清清楚楚。有不懂的下人过来问事，红莲都能指个明白。
刚听到韩非暴毙于咸阳的消息时，红莲其实没什么反应，既没有悲伤难过的嚎啕大哭，也没有义愤填膺的咒骂暴秦，相反，她很平静，就好像她九哥还在秦国，只是遇到了什么意外，暂时回不来而已。
即便她转天就跟着宫里的司仪一起来到韩非府上，看着下人收拾遗物准备丧事，红莲的想法都没有丝毫动摇。
没有亲眼见到人，说什么她都不信。
直到这天傍晚，张良接到祖父消息，连夜赶过来告诉红莲，卫庄兄已被韩王打入死牢，形势极为凶险，必须尽快想办法。
……
时隔半个月，红莲再度听到了关于卫庄的消息。
思绪起伏太大，脑子反而一下子空了。
……
张良觑着她的脸色，咬咬牙，不管卫庄提前交代过他什么，开口便道：「事到如今，韩非兄已不在，紫女姑娘忙于安顿流沙内部的人事，实在分身乏术。张良在朝上人微言轻，能拖延的时间有限。若要救卫庄兄，还需红莲殿下协同良一齐谋办！」
「……」
红莲站在夕阳的余晖下，一动不动地听张良说完，半晌，右手指尖才轻轻地动了动。
……
做点什么。
……
红莲闭上眼睛，慢慢摸上了腰内链剑。
快想一想，自己能做点什么。

——————

被打入死牢的前两天，卫庄轻松捱过。
下狱问审总要讲个章程，张良在司寇手下办事，多少能拖延一些时间，最初他还特意去牢内嘱咐狱卒，对待审将军要好生照料。无奈，朝中一些大臣对卫庄积怨已久，以白亦非为首的西北权臣和被卫庄打压到抬不起头的姬无夜残党抱在一起，新仇旧恨加起来，恨不能活撕了卫庄。
韩王把卫庄扔进牢里之后就没再过问，因身体不适，很快又不上朝，政务暂时由韩宇接手。其他人没有卫庄那种先斩后奏的本事，只得按律法规矩一步一步来，要定罪就得先拿出证据。
其实关于卫庄和南阳那边关系，除了含沙射影的流言之外，在朝群臣压根找不出什么证据。而且这事说起来其实很麻烦，南阳郡守关系硬，一些人已经暗中收到了边境那边的压力，如果南阳郡守因此事被秦王问责，趁机真动了兵，那最后大家就得一起抱团玩完。
韩国大臣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把卫庄拉下马之后，一群人很快就换了攻击方向，对南阳之事闭口不谈。毕竟卫庄师门关系在那摆着，他师兄盖聂是秦王座下的大红人，随便往将军府里扔两箱金子，说这是他师兄送来买通卫庄的都有人信。
扯到后来，甚至连卫庄的身世都成了众人挑刺的对象。

关于这件事，张良一直没敢跟红莲说，一是谣言太乱，他也不清楚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二是无论这些消息是真是假，都不重要。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用张良说明，红莲自己也听到了不少风声，听完以后只是冷笑，没有一句是真的。
关于卫庄的身世，没有人比红莲更了解真相。
很久以前，卫庄亲口跟她说过，他母亲是韩王后当初的陪嫁媵妾之一。
卫庄母亲本是卫国贵族，早年与魏国交战失败之后，整个家族作为战俘被魏人虏去，卫母本人被送到韩王后身边作了侍女。韩王后出嫁的早，那会儿韩王还是太子，韩王后从魏国嫁到韩国时才十五岁，卫庄母亲年纪更小，陪嫁过来还不到十岁。十年后，韩王正式称王，韩王后带着七岁的四公子回魏国省亲，卫庄母亲跟着一起回到魏国，刚好路过旧时卫国领地。不料竟有卫族后裔暗中找上了她，想要拉拢她的家族一同起兵攻魏，夺回封地。

一年之后，卫族起兵失败，这一支卫国后裔被魏武卒围剿，彻底灭了个干净。
当初卫族统领为了笼络势力，强行娶了卫庄母亲，兵败之时，她肚子里已经怀了孩子。魏武卒有严文规定，不杀降俘，不杀孕女，二者为军中大忌。阴差阳错之下，卫庄母亲最终又被送回了韩国。
韩王后当时正怀着九公子，看着当初来到自己身边的小女孩，如今已身形憔悴，同样有孕在身，韩王后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想给自己孩子积点生德，就在冷宫留下了这对母子。
卫庄母亲性格软弱，身体也不是太好，产子之后心情抑郁，每晚每晚虚弱的哭声，成了卫庄懂事最初的原生记忆。

卫庄性格和他母亲截然不同，这男人仿佛天生就是个佞种，还是个睚眦必报的狠人。早年在街头巷尾挨过拳脚，被人嘲笑过是个没爹娘的野种，卫庄都咬牙记着，等他稍微有些能力之后，一牙一眼地全还了回去。
少年时期，卫庄在鬼谷成长，期间时常听师父教诲，加上身边还有个天生正义感爆棚的师兄，卫庄渐渐能够收敛骨子里的狼性，随着对纵横剑道的领悟，心智也渐渐变得成熟。

出师之后，卫庄曾经独自去过韩魏交界，找到了那个所谓的卫国后裔领地。

当他站在一片废墟面前，看到死亡和眼泪，寻找知情人，还原事情发生的一瞬，打捞生者和死者的真相。
他开始明白，这一切原本不必发生。

卫庄的母亲是邦邑战争的牺牲品，一些人为了寸土之争，可以舍生忘死不择手段，利用女人，攫取权力，剥削弱者，失败之后就无情抛弃。
而那些被抛弃的人，除了任人鱼肉之外，没有其他选择。
到了最后，他们被允许存在的地方，只有那座该死的冷宫。

事到如今，这些旧事又被很多人翻了出来。因事情涉及到韩王后，说错一句四公子能当场把他们活拆了，一群朝臣很会避重就轻，揪着卫庄那早就被挫骨扬灰的亡父不放，肆意诋毁，说卫庄私下招揽死士，有意替父母族人报仇云云，听得卫庄只想笑。
如今那冷宫都被卫庄拆的差不多了，这些狗话根本伤不到他分毫。
现在朝政暂时归四公子把持，韩宇忙着处理边境事务，出于长远考虑，没有急着处理卫庄。而西北权臣却在一旁蠢蠢欲动，拉拢外戚想要趁机上位，一门心思要弄死卫庄。张良这边始终以证据不足为由，拖着司狱不让定罪。岂料明珠夫人家的几个外甥也在朝内当职，很快被派去死牢一同审问卫庄。

从那天起，死牢里的审讯终于撕开了那层文明的皮，开始显露出血腥残酷的一面。

（九）

从张良这边得知了朝中现状之后，红莲先去找了紫女。
之前将军府一战，卫庄的人死伤大半，剩下还能喘气的不到两百号人，目前都在紫女手下休养。如今白亦非人还没走，看守死牢的除了王宫禁军之外还有血衣堡的白甲军，卫庄被关押进去之后，死牢周边的守卫增加了三倍，硬碰硬肯定行不通。
红莲了解了流沙的情况后，紧接着就要张良放她去死牢看一眼。
张良当然不同意，且不提被人发现会惹出多少事端，光说进去之后，万一在里面出什么意外，他们这一群人活是不活？
红莲手里拎着链剑，双眼看着张良，平静的道：「是你偷偷放我进去，还是我自己讨个罪名再进去？」
「……」
张良无奈，最终陪着红莲一起去了死牢。
夜里，收了贿的狱卒带着两人从偏角的机关门悄悄进去，和之前张良担心的情况一样，那狱卒也怕出什么意外，不敢让他们多待，最多一刻钟就得出来。
下狱之前，红莲事先披上了某件黑色长衣，装成男子模样，把自己遮了个严实。可尽管如此，牢底依然有犯人跟闻到肉味的狗一样，在牢房里污言秽语美人儿美人儿的嗷嗷叫唤。
张良自从答应带红莲进来之后就开始后悔，卫庄早不知跟他说过多少次，任何关于他的事都不准让她插手。
张良到底太年轻，没有男女感情经验，一开始真的不懂，不明白卫庄兄怎么就那么倔，不让他人帮助，硬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看到红莲现在的样子，张良算是懂了。
越往下走，四周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越重，其他受刑犯人的哀嚎声在阴冷的走廊里听起来格外瘆人，走到牢底时像是一脚已经跨入了鬼门关，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森冷污浊的空气令张良都有些毛骨悚然。
反观红莲，连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身体直直奔着死牢最深处走去。
张良内心深深叹息，早知如此，当初说什么都不应该答应带她进来。

——————

自从明珠夫人的人插手问讯一事后，卫庄算是领教了这些世家贵族下作起来的手段。
明珠夫人原本就和白亦非关系匪浅，如今又和西北权||贵们沆瀣一气。这次逮到机会，就算不能把卫庄弄死，至少也要扒下他一层皮。
死牢之中，卫庄被人用粗长的铁链半吊在一个巨大的铁鼎旁，带着倒刺的铁鞭和烧红的火钳轮番伺候，身体表面几乎已经没有一块好肉。房中似乎还点了某种毒香，吸入肺中像被锯齿切割一样的疼，重伤之际连呼吸都成了痛苦。
受刑期间，牢房内只有泼醒卫庄的冷水，没有食物，到现在为止已经整整三天了。
上刑的人从最初的流痞狞笑，到后来的无能愤怒，再到现在用一种仿佛在看魔鬼的惊悚眼神看着卫庄，脆弱的心灵仿佛遭受了巨大的冲击。

他为什么不叫？
他为什么还不求饶？
没有人可以承受这样的痛苦……
难道他不是人吗？

上刑的狱卒看着卫庄铜铸般的血肉身躯，某一瞬间忽然感受到了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仿佛下一刻要被上刑至死的人不是卫庄，而是他们。
就在这些狱卒犹豫着到底还要不要继续的时候，卫庄忽然低低地笑了下，阴狠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

「你们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吗？」

……

红莲站在厚重的牢门之外，怔怔地看着牢底景象。
彼时卫庄的手臂已被两条粗重的铁链紧紧锁住，吊起来捆在刑架上，长长的白发被污血染红，黏腻地垂在他面颊两侧，旁人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无声的哽咽。那种感觉十分的压抑和痛苦，几乎是撕心裂肺的疼。
张良站在一旁，同样看的寒毛直立，万没想到那群人竟如此狠毒，居然动用私刑！当即就要出去找人，不能再让他们这么胡来下去。
张良转身就要走，不想，红莲还站在原地，整个人一动不动。
仔细看去，少女两眼无神，好像已经魔障了，仿佛正在下面受刑的人不是卫庄而是她，口中还喃喃着重复：

「你们……就只能做到……这种……」

张良回头，见红莲神色异常，眉心一阵红一阵黑，心里不由大骇，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继续待在这，最后强行拽着人走了。

——————

不知又过了多久，卫庄再次醒来，长期的失血饥饿已经让他的身体变得非常虚弱，好在那毒香总算是烧完了，心肺终于能够正常呼吸，吐息运气。

卫庄不记得自己被上了多久的刑，审出什么东西已经完全不重要了，结局只有两个：他死去或是他活着。到了后来肉体疼痛到极致的时候，大脑反而有瞬间的清明，仿佛灵魂和肉体已经剥离开来，在这种时候卫庄就开始短暂地思考着一些问题，比如外面的局势如何了，他派去南阳的人有没有把消息传到，流沙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卫庄好像还出现了幻觉，在牢底污浊不堪的瘴气外，忽然出现了一双水亮的、琥珀般的眼睛。

不可能。

卫庄皱眉，低头咳了两口血沫，胸口立时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缓了不知多久，再抬眼时，空气已经恢复到之前的混浊。
卫庄闭上眼睛，收起思绪，集中运息维持着体内经脉运转，不再让自己耗神。
不是她。
他都已经交代好了。
不会有事。

（十）

从死牢出来后，红莲很快缓过了劲，之后几乎没歇着，回宫之后立即请求面见韩王。
不出意外，韩王不见她。
红莲也没想着立刻见成，她在韩王殿外等了一天，无奈韩王始终闭门不见。
红莲渐渐焦急，她等的起，死牢里的人等不起。
只要红莲一闭眼，浮现在她的眼前就是卫庄被吊在火鼎上的场景。即便张良后来专门跑来告诉她，四公子已经把明珠夫人的人撤了，牢内暂无大碍，白发男人皮开肉绽的受刑场面都不能从红莲脑中清除分毫。
况且红莲根本不信，韩宇会向着他。

当初，卫庄血洗将军府之后，有相当一部分人很是担心，怎么处理红莲公主的问题。
红莲身为韩王后嫡出的公主，自幼就受韩王宠爱。早年随其他几位公子一起出访魏国时，魏太后对这个活泼可爱的外孙女亦格外疼宠，看她比看那几个不成器的外孙都顺眼，如果两国要邦交，这个公主无疑是最好的中介。
这也是为什么，将军府事发之后，韩宇力劝韩王把红莲接回来。卫庄在南边已经有了自己的势力，如果再和魏国有所接触，进而控制西北，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下一个姬无夜，甚至比姬无夜还要难缠。
韩王倒不是不明白，只是纵观七国，嫁出去的女儿都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何况韩王最初本来就是为了收揽臣心才把红莲嫁出去，如果新大将军硬要把人留下，旁人也真没什么能说的。
但很意外的是，卫庄几乎没有阻拦，当天就让韩宇的人带着红莲回宫了。
这个男人仿佛是在刻意告诉所有人，她和将军府没关系。

她依然还是那个尊贵的韩国公主。

她不是谁的夫人，不用去管那些她根本不感兴趣的什么和谈邦交，需要的时候被人拿出来当工具使使。
她应该去做她喜欢的事。读她喜欢的书，看她喜欢的风景，做她自己，开心的笑。

——————

如今，红莲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在韩王殿外等了两天两夜。最后还是侍奉韩王半辈子的老内侍看不下去，叫人给红莲拿来饭食，告诉红莲别等了，除了明珠夫人和四公子，韩王谁也不见。
韩王最近身心憔悴，私下只让明珠夫人侍奉，红莲心里清楚，她父王近来心思恍惚情绪多变，跟明珠夫人脱不开干系。
无奈，红莲现在急于救人，顾不了那么多，听完老内侍的话后，很快就去求了明珠夫人。

小的时候，红莲仗着韩王宠爱，当面见了这些夫人从来不打招呼，背地里不是狐狸精就是老妖婆，没给过一个夫人好脸色。
如今，红莲跪坐在明珠夫人宫外，从天亮一直跪倒天黑，乌云沉沉的压在天边。虚幻和现实在不断交叉颠倒，躁动不安的人在黑夜里睁着眼睛，等待完全的黑暗里不可预期的奇迹，或者活着，或者死亡，或者像现在一样麻木冰冷。

直到夜幕完全降临，明珠夫人才迈着幽步，款款而来。
「真是稀客啊～红莲公主这是做什么？」
「……」
红莲正襟跪坐在庭前，低垂着眼眸，缓缓说道：「烦请明珠夫人代为转达，红莲求见父王。」
明珠夫人勾起嘴角，看了红莲半晌，忽然问道：
「红莲公主要见韩王，可是为了那位新大将军吗？」
「……」
红莲没回答，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自己想见韩王。
明珠夫人看着这位傲气凌人的公主殿下，求人还要挺直腰杆，不由轻蔑的笑了笑，口中悠悠道：
「红莲公主有所不知，当初，你父王本想直接把你送给那位新大将军……可惜，你那好将军不要。」
「……」
「说到底，还是你四哥聪明，出事当天就把你接了回来。如今想要和魏国上层打交道，朝中大臣还得看他眼色。」
说着，明珠夫人眼中不觉闪过一道狠厉，不过很快又消失了。
低头看了红莲一眼，口中继续笑道：「说起来，红莲公主面子也不算小，如今怎么不先去求求你那位四王兄呢？」
「……」
红莲沉默着，半晌，俯下身，慢慢对着明珠夫人拜了下去。
「……烦请明珠夫人代为转达，红莲求见父王。」
红莲闭上眼睛，弯着身子，头重重磕到了地上。
明珠夫人冷眼看着红莲跪倒在地的样子，哼笑了一声，慢慢半弯下身，轻轻撩开了红莲耳边的长发：
「公主殿下当初要是也能放下架子，乖乖嫁进将军府，今日又何至于此呢？」
「……」
红莲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一个大将军坚持要娶她，最后丢了命。
一个大将军宁可不要命，也不肯娶她。

所以她现在仍是公主，不必臣服于任何人，不必被任何人当作交易的筹码，她可以做她想做的事，可以永远保持她的骄傲。

什么是尊严？
什么是骄傲？

红莲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指甲死死地陷进掌中，身体都跟着微微颤抖。

明珠夫人自觉把人羞辱的差不多了，冷笑了一声，也不理会红莲的请求，最后说道：「大王身体不适，方才已经吩咐了下去，今日谁也不见。」
「红莲公主与其在这耗着，不如还是趁早回去，给你那大将军也准备一下后事吧～」
说完，明珠夫人转身就走了。

……

直到厚重的宫门缓缓闭上，一丝压抑的声音才从红莲咬紧的牙间溢出：

「有什么了不起……」

咔嚓一道响雷，头顶乌云隆隆翻滚，转瞬之间，漫天大雨倾泻而下。

有人在暴雨中嘶吼：「你们有什么了不起——！」

在阴森高耸的宫门之前，少女长久以来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仿佛再也受不了这样的虚伪龌龊，想要冲进暴雨撕碎一切，粉身碎骨，不惜代价。

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再来拦住她。

红莲猛地站起，冰冷的雨点砸在她身上，她就像只发狂的困兽，开始不顾一切地对这黑夜咆哮：

「你们有什么了不起！！你们都把人当什么了？！啊——？！！」

……

「凭什么要所有人都听你们的！！他有哪件事做的不对？！！你们眼睛都瞎了吗！！」

……

「明明是你们！除了把所有的错都推给别人，你们还能做什么？！」

……

「与其要杀他，你们怎么不干脆先杀了我！！」

……

红莲双目血红，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让她绝望的新婚之夜，她对着魔鬼，陡然拔出了链剑——！

「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让他去死！！我跟你们——！！」

一群侍卫冲进雨中，拦住了近乎疯魔的红莲公主。

血色染红了红莲的视线，她就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疯狂的想要绞碎一切，可铺天盖地的痛苦和绝望几乎快要吞噬了她，红莲手抖的连剑都拿不住，很快就被侍卫们压制在地上。
「放肆——」
众侍卫一惊，抬头一看，是四公子韩宇。
韩宇面无表情地看着阶前一片混乱，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漠：「王宫门前，成何体统！」
侍卫们不敢再动强，很快放开红莲的身体，纷纷立到一旁护驾。

红莲跪倒在地上，链剑哐当一声打落在地，名贵的莲冠掉在一旁，被泥土和雨血染上污迹。
这风雨飘摇中的王宫，好像下一刻就要把她压垮在这里。
韩宇也不看她，抬起头，沉默地看向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曾经这座宫里最美丽的王后，在这里留下了四个儿女。
如今，就剩两个了。

……

半晌过后，韩宇低下头，口中冷冷道：「来人，带红莲公主下去。」
「是……」
几个宫人应声上前，想要拉起红莲，却没能拉动。
又有侍卫想要上前帮忙，不想，还是没拉动。
被暴雨垂打的灰暗宫墙下，渐渐传来了少女压抑的呜咽声。

「我不走……」

……

红莲跪在污秽的泥水里，额头紧紧贴在地上，被凄冷绝望的风雨吹打着，不肯离开一步。

那是一个春风和煦的午后，白发男人站在少女身边，听她笑着说起远方的星辰和大海。暖风轻轻吹过，少女开心的张开双臂，粉色的花瓣落在她柔软的发间，被白发男人轻轻摘下。

「我不走……」

泪水顺着红莲脸侧滑落，她跪在高高的宫门前，像只濒死的幼兽，身体缩成一团，喉间还在颤抖着悲咽：

「我说过的、我要带他去看海……」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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