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 壹号囚室 - 文岛 Wland

壹号囚室

10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2025/01/03 1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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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在这儿絮絮说话，语速都快，斗法似的来去几招，除了那顿咳嗽，再没有过什么大动静。弦沉默地心惊胆战着，仿佛怀里抱了枚刚点燃引信的二踢脚，快要参透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真义，从里到外都疲了。
五点半，排练厅顶上的铃响起来，程务秋把空杯子并排收好，掏出手机点了几下，又摸出两颗橘子硬糖，塞到弦的手心。编剧莫名其妙，捏着糖目送对方扬长而去。关汉卿站在斜坡底下喊主演的名字，先把程务秋抓来细细嘱咐了些什么。口袋里叮咚一声，弦盯着屏幕上到账三千块的提示消息，没想明白这该算封口费还是保险金。
这事儿你就不该跟任何会喘气儿的说，编剧在心里叹息，我早应该送你只海螺。心血来潮拍拍脑袋，什么都敢告诉我，实在是天大的信任，也是天大的无所谓。始作俑者走上布景斜坡，想象里的那个朝她一笑：当年要是不拍脑袋，你压根也不会认识我。
好吧，弦思考一会儿，立刻释然，锁了屏幕把手机丢回兜里。左右那几句话算不上什么晴天霹雳——两个剧本写完，故事的收束方式已见雏形，只是她向来不主动去碰，权当雾里那模糊轮廓是个幻觉，直到程务秋亲自伸手给她拨开。
蜻蜓点水般一戳，确信编剧早晚会懂，而后者也当真能够全自动走完恍然大悟到缄口不言的整套过程，省心到简直有些没出息。有人管杀，她只需管埋，第二句甚至不算什么郑重委托，全看她心情如何，仿佛知道她袖手旁观好过兴风作浪，预备着要搭台子唱戏，遂先客客气气把人请到包厢上座，提前掀开一只薛定谔的猫箱。
可惜线索再多，依然是水中望月，弦既想知道究竟什么曲儿值得如此铺张，又很难毫无负担地以看客立场称一声好。想到这里不免又有些悻悻，她收好东西，环顾一圈，耷拉着脸往下去寻昨天放回原处的垫子。排练厅中央换了一茬人，台词重新念起来，关汉卿转去同Sensibility那段继续较劲，不知他苦思一夜，悟出什么心得否。角落里七八张软垫和练功毯卷在一处，编剧逐个检视，从皮面磨损看到布料污渍，不找到上次用过的那张誓不甘休的样子。
王梦湘在编剧惯常的位置做拉伸，微微调整呼吸，姿态并不惹眼，旁人只当Sense小姐在等导演下一次合排。只她本人清楚自己余光落在哪里，看弦苦大仇深地磨许久洋工，终于一步一顿地过来自投罗网，费了点心思没笑出声。
编剧在王梦湘面前站定，表情看起来很有些忿忿，撒手的动作都同昨日如出一辙。她把落到地上的垫子踹正，显然不想说话也不想再听人说话：“我上辈子绝对是只养来逗闷子的鹩哥。”

弦始终觉得自己和王梦湘称不上太熟，至多可算亲近同事，然而王家妹妹仿佛天生克她，入组首日便追着人喊电影里客串的角色名。弦参谋、弦参谋，词组听来远比单字更显亲切，喊多了会让人恍惚，以为自己真有义务为她排忧解难。编剧手足无措，更兼躲闪不得，只能任由王梦湘缠上来，一边生硬敷衍、模拟出些微共情能力，一边纳闷自己分明既不会聊天也不会安慰，到底哪里适合当倾诉对象。
道理其实简单，物极必反，平静到了极点，自会有一种温和的安全感。王梦湘对待弦的手段出奇真诚，并没有任何额外套路：怕亏欠人情，更不懂拒绝的艺术，于是直来直往就足够难以招架，加之对方显然对自己略有避忌——无论是怕说了不该说的，还是别的什么。
昨夜她当然不止道了个并不诚心的歉，“对”字后面是更明目张胆的图谋：被揭穿未必尴尬，甚至算计划之中，王梦湘根本不给弦反应余地，果断捉住她指尖——连带那只叠得东倒西歪的餐巾帆船——“十年过去了，我哥的处理方式依然和当时一样。”
熄灯掩门，再把我丢到屋外，旧事顺理成章地成为房间里的大象，就像剧场不会亮起的右侧舞台。被隔绝的Sense、不被洞悉的情感、得体的伪装、无法触及的痛苦，王梦湘沉默一下，手指攥得更紧些，仿佛要借力下定某种决心。
“弦参谋，”昏暗灯光下她重新翻出那个称呼，咬字的习惯都未变，“你能不能把灯打开？”
彼时弦给的理由冠冕堂皇，并且十足冷淡，也正因此多了种特殊诚意，可以确信她说的一定是真的。编剧抽出手，没用多大力道便脱身，好像王梦湘从未刻意留过，说：“我不能。”
她重重叹口气，把接下来的解释讲得像段逻辑推理：因为你今天之所以敢对我讲这些，不过是笃定来日若有旁人问起相同的事情，我的回答依然会是“不能”。

不能便不能，总之好过“不想”，王梦湘莫名觉得这答案有戏。拒绝出于理性而非感性，便仍有周旋空间。剧总要排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笑脸人，哪怕再答三十次“不能”，弦依旧得同她并肩坐着。
编剧被职业道德按在原地，面若平湖，实际上如坐针毡，王梦湘甚至还没转头看她。昨天身边蹲着的是汤显祖，弦把那段判词翻出来回味一番，愈发确定美术指导话里有话。明清这位毕竟以细腻著称，转行玩设计后照样是远近闻名的风流人物，到底没白瞎了一双火眼金睛。她放任思绪神游片刻，发现自己的第一反应并不厚道：倘若连Sense的气质都变了——编剧瞥一眼台上手舞足蹈的关汉卿——导演的头岂不是要更痛。
无知无畏是真，可那种等达摩克里斯之剑落下的坦然里分明带着忧怖。王梦湘和程务秋认识时间不短，合作次数倒少，没她哥哥那般百炼成钢，正正一脚踩在关心则乱的边界上。程务秋与王博谈有不肯告诉她的事情——而弦并没有想出来那会是什么。编剧不愿意承认自己为此略有些烦躁，理由听起来像个绕口令：我只有知道她不知道什么，才能知道她可以知道什么。
这也是道分类题，弦想，前三库开架阅览、后三库内部参考，像个井然有序的档案馆。王梦湘递来查询申请，她连夜请示保密原则，新屯的猫粮并不太重，从门房到电梯不过五十米，完全是借一步说话的托辞。程务秋跟在身后进玄关，等弦把干粮收进储物柜。客厅里黑白灰三色毛团飞作六月雪，怪怪冲过来抢拖鞋，失足踏进水盆里。晋西北乱成一锅粥，猫主人找出激光笔扔到程务秋怀里，自己抱着余下的冻干软包往厨房走。
客厅铺了绒毯，落地声音不大，随便四个祖宗发疯，只是毛更多了。弦给一堆瓶瓶罐罐分好类，从深不可测的冰箱里翻出无限增殖的金枪鱼罐头，挨个儿撕开，倒进一只脸大的玻璃碗里。不锈钢勺子拌两下，停一停，又拌两下，编剧忍无可忍地撒手：“你俩瞒了王梦湘什么？”
她不知道，而又相信我知道，因此不可能是什么隐秘消息——早些日子随手叠的千纸鹤还在那沓纸折的垃圾盒上头，弦捏起来，抛到地毯上给猫玩——还必定严防死守、众志成城，找不到任何空隙，才会惹得她朝我这儿敲打。
程务秋看着那只鸟轻飘飘落下来，把激光笔往空中挪了挪，引着虎斑猫扑上去一爪踩住。
“能有什么，”他笑笑，“比如这本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主意？”

敷衍得正大光明，说的倒是真话，非要望文生义一下，大约也能算句隐晦提醒。《壹号囚室》的概念来源当然是弦自己，只是成形的真正契机并不美妙，不适合讲给王梦湘或者剧组里任何人听。
《灰调》杀青在初秋，等剪辑和前期宣传全部收尾已是冬天，编剧客居数月，终于得空回家，采访收工就往高铁站跑，意外撞见失联多日的主演。预热阶段基本靠创作团队出面，演员任务不重，程务秋定期闭关的名声在外，行踪愈发飘忽，影迷和娱记将机场航班细细搜过，谁都没想过被悬赏的当事人竟坦然坐在商务候车厅。长围巾、毛线帽，羽绒服厚如棉被，全身上下只露一双眼睛，编剧瞠目结舌与他对视，尚记得不能声张，程务秋朝她点点头，气定神闲地挪开了身旁的行李箱。
那时弦和他已经很熟，真正共事一回，有比逃离精神病院齐去看海更深的默契。辨认同类的过程难以详述，解释次数多了，程务秋勉强加工出个连贯故事，把《思凡》和《夜奔》缝到一起。他此番落跑心态从容，计划却仓促，当务之急是离开皇城，到南边住哪儿另说。潦草程度比事件本身更令人担忧，编剧视之为身心饱受摧残后的崩溃预兆，旋即意识到程务秋若真有什么好歹自己难逃其咎，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
到站已是深夜，弦领人吃饭，准备顺路送他去提前订好的酒店，聊尽地主之谊。程务秋任她摆布，鸡汤馄饨端上桌来，编剧终于想起沈昀是为了工作才搬去的帝都，面前这位虽然小三十年来的学和班都在那儿上，骨子里难说拿自己当哪里人。下一句是“你离了酒店打算找谁租房”，换个更难听的讲法是“谁敢让你租房”，话在舌尖打个转，混着虾米和紫菜咽下去，弦犹豫半晌，等镜片上水雾散尽，问：你猫毛过敏吗？

正式转租那天弦给自己排了满满的日程，接到程务秋那刻依然追悔莫及，只觉上周的自己鬼迷心窍，才会主动捡个妖怪回家。合同放在副驾驶，程务秋按在手套箱盖子上签了名，宣告两人成为有据可查的共犯。弦与他串供，故事越讲越歪，正统写手跑了一路火车，终于将精神状态摇摇欲坠的主演赶进自己熟识的心理诊所开药，几个离谱点子仍旧在脑内高歌。
猫被提前送去洗澡，半天过去，只只吹成蓬松清爽的大馒头。宠物店门口停不了车，弦让出方向盘，自己去接四位主子回宫，在后排安顿妥帖，再重新爬进副驾驶，拣关门前的空隙重申一遍：“你其实更适合当编剧。”
程务秋把头顶的墨镜拨下来：“还嫌抢饭碗的不够多？”
“天无绝人之路，”弦耸耸肩，“我又不是不能转行去当导演。”
程务秋扫她一眼，镇定地断言道：“你不能。”
“为什么？”
“因为导演得把自己的精神世界一锅端出来给人看。”
编剧贡献故事，演员融入角色，导演解剖自己。剧本是棋盘，你就是上帝，光线配乐色调剪辑，片子导出来，必定自始至终、由内而外地浸润在你个人的审美里。程务秋轻声讲完，语气听不出太多起伏。他现在反而与和弦初遇时扮演的角色肖似，等红灯时把额头抵上方向盘，编剧余光里看见垫在下面的右手在抖。
其实不该让他掌舵太久，弦分神片刻，想。此君开车一贯危险，何况刚从医生那儿出来。踩油门是本能，踩刹车是理性，如今后者隐隐有脱缰的架势，她不保证能帮人悬崖勒马。
但程务秋说得倒是很对。从零开始造一个完整世界，不论精美与否都得按图索骥，信爱情或者信正义，信自由或者信命运，电影或戏剧，皆是世界观的公开展览。弦参谋——程务秋微微偏头，照镜子似的看向编剧眼底——你能端什么出来？
别管它甜的苦的善的恶的，至少得先是个整的。
弦慢吞吞地喝止：行了。
到地方了，她抱着满怀东西下车，程务秋把药袋套在手腕，将自己的行李提进电梯。四个猫挤在两个猫箱里，弦一手一只，千难万险地跟上去。航空包的网格里透出四团花色迥异的毛，这群祖宗嗅出领地将近，终于原形毕露，叫得一个赛一个的大声。
弦置若罔闻，只等电梯到顶，看起来也并不打算反驳对方对她在脑内胡乱拆迁的嘲讽，仿佛深知自己病得不比他轻。精神世界满是玻璃残骸，每一片都亮晶晶，编剧本人站在遍地破碎彩虹里说，花径不曾缘客扫。
也可以，程务秋暗想，在心里祈祷自己当真没有猫毛过敏。弦在电子锁上输入密码，示意他过来按指纹。食指抵上冰凉识别面板，锁芯里传来清脆的响动，仿佛接上了一联荒诞暗喻——蓬门今始为君开。

《壹号囚室》在这间屋子里磨了几个月，从小寒拖到谷雨，初稿是手写的提纲和台词，用装订成册的半面A4打印纸，每张都浸得潮而软，更像一册支离破碎的剪报集。
三室两卫一厅，顶层送了个挑高的阁楼，房间面积都不算大，弦腾出一间做书房，把客卧租给抛弃集中供暖来南方挨冻的主演。程务秋很快意识到室内陈设最醒目的特点是所有能写字的地方都有纸笔，书房、卧室、客厅、餐桌，甚至玄关的鞋柜。两天后编剧往厨房的料理台上放了支瘦长的黑金色签字笔，笔台固定在刀架旁边，倾斜角度平行，看着也像一把凶器。
快递中午送到，程务秋往大理石台面上黏吸盘，弦从身前抽走水果刀，暴力地撬开金枪鱼罐头，尝试劝他出入时再裹得严实几分，以防不幸遭人认出，被迫双双跳河自证。
程务秋冷笑：“我付了钱的。”
弦说，很对，但这个回法听起来更加后患无穷。她从冷藏室掏出两根保鲜膜裹好的黄瓜，放到龙头下面淋水。黏好笔台的租客袖手看她给冰凉蔬菜削皮，欲言又止几个来回，终于问：“你能吃点热乎的吗？”
寒冬腊月的——程务秋感觉自己活像个操心了十年的老妈子，眼前人是个舌头烫不得的猫妖精——西北风都比你的饭暖和。
弦打开冰箱，沉吟半晌，试探性地发问：“炒个鸡蛋？”
程务秋闭上眼，冲厨房门外一指：出去。
煤气灶干净得发亮，边上的电磁炉更是崭新，说明书压在碗柜最底下，炉子统共四个键，他神色复杂地研究三分钟，大半时间在想编剧平时靠什么维生。
电磁炉做中餐，十分缘木求鱼，但最次能炖汤煮肉。完全不给房子添烟火气的猫妖精至少还知道买排骨，程务秋又从罐头堆里翻出一根白萝卜，统统切成块扔进高压锅里。被扫地出门的编剧小姐坐在客厅地毯上，抱着心爱的金枪鱼沙拉，痛心疾首地问脚边四只生物学意义上的猫吃不吃黄瓜。
程务秋叹口气，抓来纸笔开始写字。

后来弦意识到那是《灰调》杀青后程务秋状态最好的一段时间，可能是因为年关将近，夜夜有人在周围放烟花，就算他失眠一晚也不用坐在飘窗上徒然地数楼下的灯。编剧腊月廿几依然歇不得，并没尝到几回热饭，照样能被程务秋的手艺震惊，感觉自己根本是招了个倒贴钱的管家。他身边那点子事乱则乱矣、惨则惨矣，可主角们死生都矫情，从未往这方向发展，不该把人养成神厨小福贵。
程务秋端起锅，把新买来的白萝卜丢进去，很考究地断句：“沈昀，也是要吃饭的。”
第二锅汤从年三十喝到初二，最后剩下一盒煮烂的排骨，肉柴且干，只有怪怪吃。这猫天生基因突变，耳朵立如牛角，不知是否预感到要被猫舍遗弃，被编剧捞回来后变得异常亲人，根本是只哈士奇，程务秋于是同它关系很好。
三天后的凌晨编剧终于下楼去放鞭炮，认认真真地迎了财神。新年的第一趟公差又要回北边两周，弦蹲在门口给猫放粮换水，逐一罗列注意事项，末了抬头看向未来半月的免费饲养员，说礼尚往来、我是不是可以暂住你家。
“我自己的房子在机场附近。新的那座。”程务秋竖起两根手指，“省租金还是省通勤，你得取舍。”
沈昀的老房子倒是离城区不远，虽然年代已久，但质量过关，烧完后彻底翻修，基本是簇新的样子，一点毛病看不出来——只要你不忌讳那是快十年没有长住过人的凶宅。
弦倏地起身，站得太急，眼前发黑，摇晃着扶住墙面，手里还攥着猫砂铲子。编剧难得失语，程务秋几乎能听见她嘈杂的内心独白，预谋太久的试探换来意料之外的平顺答案，被提问的人抬手从钥匙串上拆下一枚：去帮我通个风。
“还有件事。”他端详着编剧的神色，淡淡一笑，“当心不要在楼下花园偶遇王益民。”

此后弦从隔三岔五往外跑变为隔三岔五回来住，屋主自留的一居室名存实亡，程务秋疑心她其实能在临时办公室睡觉，房子只是买来给猫。猫也很省心，养四个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它们互相折腾，程务秋白天不醒晚上不睡，正好适合放牧。
怪怪是最能折腾的那个。卷耳短腿，看着像块长了脚的方糕，甚不灵活，但依旧健康茁壮、胡作非为。编剧在客厅墙面钉了一整排铁质书柜，程务秋坐沙发里看剧本，猫就在头上飞。
弦坚持认为闹哄哄氛围对他的心理健康有好处，却对亲身体验敬谢不敏。程务秋很快发觉编剧小姐至今没疯的关窍，此人本质工作狂，靠咖啡保持神志清醒，靠干活维持精神稳定，只要不给自己留空闲，便没工夫内耗。他思忖半晌，只觉她年轻时必然是鄙视链末端的患者，厌世不厌学，风味仿佛一款纯正的东亚卷王。
对她来说效果斐然：便宜、省心，一石二鸟。可惜只有文字工作能容人这样续命，演员行当参考不来，尤其以程务秋挑本子的眼光来算，再多接几个角色固然能防住自我折磨，届时大概得换一种疯法。
合法麻药嗑完两盒，弦半夜回来一趟，把包装壳子剪了，扔到笔台旁边装废纸。程务秋足不出户，很少下床，不拉窗帘不开灯，卧室好像十一月末的赫尔辛基。附近商场的霓虹灯定点亮灭，人工的电磁波有节律地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天花板上投射奇怪形状，冒充城市里的极光。
屋子依然一尘不染，猫们生龙活虎，冰箱里居然有饭。弦不知道这是吉是凶，死生事大，她没法卜。程务秋把自己丢进沙发，在五彩斑斓的黑暗里看她剪纸，突然说：这是沈昀上吊前的习惯。
“剪纸？”
“写日记。”
写在当天撕下来的日历背面，一张张碎纸片，写完折千纸鹤，串好、挂在门梁上，当一幅天然屏风。程务秋沉默片刻，补充道那根梁现在被掩住，屋子入口本来没有玄关，门厅比那宽一倍，是个敞亮正方形。
弦从包里翻出新的咖啡豆，平稳放进橱柜：“改完的风水看起来确实好一点。”
嗯，程务秋点头，所以改了。

彼时弦去过旧居几次，已大略还原出案发现场的样貌，却依然不敢设想亲眼目睹的情状。饶是如此也足够她确认程务秋实在拥有恐怖的控制力，自厌都如演戏，克己到毛骨悚然程度。弦同样卜不出吉凶，只是相信这种摸刀前能先摸到笔的控制手段安全有效，顺便在整理咖啡盒子里的废纸时多留个心眼。程务秋写很多东西，她边读边贴，以为自己旧业重操，做一个漫长田野观察，实证材料充沛，只待合意的理论框架。
按段落撕开后，纸片就变得很窄，细长条，像老式葬礼上用来扎招魂幡的道具，也像巫女剪的符。编剧恍惚觉得自己是拿笔墨做封印，当程务秋是个修成人形的妖怪，写好名字一千遍，密密糊满门窗，就会把他永远困死在这里。
谁知道呢？正主听到这话只是笑：说不定含在嘴里合十念咒，就能放我自由。
反正都不过是一纸合同。
弦听着听着，寒意就顺着脚踝爬上来。刚刚开春，屋里并不暖和，只有餐厅难得一桌好饭在冒腾腾热气。鸿门宴旁边摊着两页纸，草稿背面是编剧闲时随手拟的黑暗童话梗概。程务秋捏住刀架旁边那支细长签字笔，在指尖上轻巧转一圈。
我找到理论框架了，他说。

仲夏的排练厅，弦坐在地上，看面前剧本像看一团模糊血肉。《灰调》和《壹号囚室》，程务秋亲笔划的重点，题不全是她出的。大半场过去，编剧终于意识到监考老师也得答卷，像当年持续八小时的博资考，拖着一箱陈年旧事入场，在空白册子上写长长的论述与阐释。
王梦湘固执地留在身边，哪怕编剧落座后再没开过口。自言自语声声入耳，等她搭腔或者等她打断。台上正演到第三场末尾，最缠绵拉扯的时候，程务秋依然是片削薄的冰，融化过程里都保有棱角，时刻预备着扎进谁的喉咙。
台词从远处幽幽飘过来，音节仿佛散落的雪花：开阳和它注定会看不见的伴星，麦子和审判前被预先收割的稗。读本会前关汉卿盯着平板电脑，第一个网页是星图，第二个网页是圣经，越看越觉得这意象不吉利。弦说是啊没错，你见我第一面就讲自己不喜欢这剧本——但故事量身定制，主角自己都想不出别的走向，我该怎么给Ⅰ号发一个好结局。
理智要他死，情感要他疯，守夜人却要他活。可一个半死不疯的人委实不容易活，宽阔门厅、吊顶横梁，程务秋跟她讲故事时云淡风轻，药盒被捏出指印，弦于是知道十八岁的那个秋天从未过去。
可是门关上了，随便什么都烧成了灰，路便只剩下向前一条。人们期待过往牵绊也能如壁虎脱尾、一刀两断，毕竟倘若所有人都迈步，只你一个在原地，这不叫PTSD，简直是不识好歹。
更可喜的是结果不赖，悬置噩梦后的十年鲜花着锦，程务秋学会伪装百毒不侵一个Me。然而帘幕那端遗迹仍在，沉淀日久，血泊变为混沌泥潭，弦握着框架和素材，站在岸边找灵感，呼吸间都是炭灰的味道。精挑细选的日期和布置，沈昀把告别策划成一场诡秘仪式，重新装修完的房子看不出半点过往痕迹，旧日火场却至今传来敲门声。
花、酒、盛装，先捧她入云端，再推她落深渊，最适合拿来做了断。前两样用以烘托氛围，衣服充当引信，一路烧出来，噼啪作响，像曾经台下潮水般掌声。人穿着最好的礼裙，化了最漂亮的妆，下摆及地，火焰便又顺着织物攀上去。
连燃烧的路线都规划得井井有条——程务秋第一次同弦讲现场情状时语气平静如死水：安排仔细至此，对她来说，怎么不算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王梦湘说：“他真的很像沈昀。”
无论是演法，还是角色，哪怕程务秋自己并不常承认。她沉默片刻，又补充：因为很像，所以同样让人担心，比如我最初并没想过往后他演的会全是边缘人物，也没想过他接的所有片子是不是都在追问同一个答案，再或者戏里戏外，到底哪个更接近真实。
专业知识在脑内闪过两回，还是被弦摁了下去，确信身边人并不想要一个纠错或论证。“蠢问题，是不是？”王梦湘往舞台中央看一眼，“所有人都这么说。”
把角色的光环嫁接到演员身上，最常见的赋魅形式。但万一呢？万一风格真的有迹可循，是不是有可能从人物诠释里窥见一丝本色？王梦湘说你知道吗，沈昀后期不出名的那些角色，其实反而更加出彩。最末一部作品里她演年轻富商早逝而骄奢淫逸的大太太，只出场五分钟，几个镜头而已，重头戏是阴郁家主和他再娶的无辜妻子，以及两人从她不散的亡魂里拯救爱情的故事。
弦微微皱眉：“Rebecca。”
“对，就是翻拍的《蝴蝶梦》。”背景移植到一个世纪前，简单易懂的本土化套路。原著里Rebecca从未出现，电影导演在终场还是给了一段回忆镜头，执念深重的女管家在空屋里放火，燃烧的旋转楼梯上沈昀的幽灵穿着鲜红长裙，同她执手在濒死的幻觉中跳舞，下摆血一般淌满大理石台阶。
民国戏，服化却没有用旗袍，不知从哪里请来相熟的设计师，量身给她做了一件凤凰似的晚礼服。“那条裙子后来送给了沈昀，”王梦湘说，“我在她家里见过一次。”
羽毛质地的大拖尾，没了电影里仿胶片的滤镜，红得愈发惹眼，垂下来时会在空中摇曳，仿佛跃动的火焰。过分漂亮的裙子，过分鲜活的人，见一次便忘不了。那是我看的第一部有她出演的片子，上映时离沈昀自尽还有三年——王梦湘轻声说：“我总觉得她宁愿时间停在那里。”
之后我当然也见过她，不知为什么，沈昀仿佛对我有更高的容忍度，歇斯底里的频次都降低。“和她说话会理，问她问题会答。”王梦湘飞快地笑了笑，“时间长了我胆子大起来，甚至敢让她帮我挑指甲油的颜色。”
那段日子有太多版本，只她一个能把往事讲得温柔如糖水色的相片，让弦几乎想要打一个寒颤。她简直能料定王梦湘在某些瞬间真的期待过Rebecca就是沈昀的最后结局，未被蹉跎的蝴蝶梦，没有噩耗的成人礼，不必忍受残生里绵长的煎熬。
然而这联想注定有下一句，舞台中央守夜人从Sensibility手里拦下Ⅰ号，弦咬住舌尖，无声地替王梦湘问出那个真正致命的问题。
如果你哥当年错过了那个红灯，没来得及从火场救人呢？
没有目击者，只有受害人。当作意外草草埋葬，再没人会知道沈昀生前遭遇，也再不必思考她想折磨的究竟是谁——故事会因此变成好结局吗？
这是程务秋想要的好结局吗？

事到如今弦已然参透那个魔镜比喻，知晓程务秋的自毁倾向一如知晓自己的无能为力。虚像里前者把灵魂摊开翻拣，她就算属意去拼，也只能碰到玻璃。地上冰凉，伸手也冰凉，透明围城中编剧听见王梦湘把垫子往左再挪一些，让话题继续下去。
距离已经太近，弦甚至能闻出她洗发露是木质调，护手霜里有苦橙花。回忆胶片尚未滚动到最后一张，王梦湘的指尖犹自弹琴一样顺着弦的袖子往上攀，掰着她肩膀要她听下去。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期末后要为末一年的冲刺誓师。王梦湘早早决定走艺考，文化课成绩无忧，揽下任务替全班折祈愿用的星星。工作量并不太大，主要为了满足课堂外难得的玩心，校门口文具店卖撒了闪粉的手工纸和五毛钱一捆的玻璃丝，放热水里泡软拉直，就能把星星串成一束，挥出天女散花的效果来。
王博谈和程务秋被她拖来作陪，星星、纸鹤、气球、兔子，后两个无论如何教不会，千纸鹤头尾动不了，最笨蛋的那种折法。程务秋走不了太远，要看住人、也要看住锅，地方只好选在他家客厅，沈昀冷眼旁观一上午，也来加入幼儿园游戏。
六月末，夏至或者端午节。王梦湘见沈昀最后一次，然后带着自己的那罐星星去上小课，为冬天的联考做准备。她没见到现场，没赶上告别，记忆的倒数几帧仍然亮丽如指间的玻璃丝，精巧的、透明的、五彩斑斓的塑料线，很容易编出流畅的轮结，螺旋状绕在一起，像缓缓爬升的天梯。
此后的第十一个夏天，弦终于听到了那个血淋淋故事欺骗性的引子。火场、红裙、千纸鹤、倒计时，她坐在地上动弹不得，仿佛刚刚被直觉痛打一遍。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镜子对面程务秋推开家门，玄关散落着沈昀攒齐的所有真心。蒸腾的扭曲空气，电影里的那张脸，晚风吹开日历折成的门帘，梁上的Rebecca冲他一笑：生日快乐。

祝福是诅咒，无知是解药，怀念是病根。王梦湘是沈昀留下的最顽固的后遗症：烟火烧完之后的痕迹，大年初一早上的红纸皮。然而近在咫尺的漂亮杏眼盛满无杂质的担心，像一个崭新的血泊，弦把目光移开几寸，落点换到她新换的口红。编剧认不出色号，只知道不一样，质地似乎更稠，会在碰过的任何东西上黏连。
产生联系，继而牵出枝杈。人从一串选择长成一团乱麻，于是死生都不容易。
“所以你想知道的真的是他们为什么瞒你吗，”弦喃喃，“你想知道的分明是活着为什么那么痛苦。”
主语可以是她，当然也可以是他。不理解来自不知情，不甘心同样也来自不知情。无知无畏、无爱无忧，把谜底揭开是顺理成章的应对，但更彻底的方式是根绝此种怀念。
——我是档案馆吗？
——我是后悔药。
弦莫名感到一阵未卜先知的颤栗，电流顺着脊髓攀上来，千万个针脚密密地挠，直觉把正确答案送到跟前，她冷汗涔涔，望着那个方正包裹，不敢扯开顶上丝带。剧本摊在地上，这回真的成为显灵的预言书，触媒是落在旁边的笔和橘子糖。程务秋的影子在脑海中朝她浅浅致意：我来告诉你真正万无一失办法。
你最好先深恩负尽，才可能死有余辜。

我换一个问法吧。轻微耳鸣中，弦听见王梦湘的声音。
只要我真的去查，就总有办法知道。
她深吸一口气，语调里几乎有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我该不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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