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心之玉（2）

【符识】第三千零一支蒹葭

顾凉析

2024/11/19 1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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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黑鸢共度的平静时光持续了三四年，在当朝皇帝的第二次造访中结束。
“……朕与文武百官共议，实在是朝中无人，民间无方，不得已前来求助仙人。”皇帝此刻愁眉不展，“那西域的术法非常人能敌，不仅能驱使妖物，还会侵蚀人体，凡染上祟物者皆渐失神智，最终竟与妖物同类。侵犯我朝两年来，死伤者数以万计，唉……”
“陛下不必忧心，既是诚心为民，造福百姓，在下自当竭力而为。”
“那仙人可有妙法？”
她沉思：“虽不知术法机理，但世间万物皆有弱点可寻。在下亲自前去，一探究竟便是。”
“喂喂喂！”黑鸢忽然插嘴，“干嘛，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边疆自讨苦吃？”
“黑鸢，不得无礼。”她向黑鸢投去警告的眼神，又向帝王垂目欠身，“家姊性格爽利，口无遮拦，陛下见笑了。”
“无妨，令妹所言不无道理。”皇帝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黑鸢，似在疑惑所谓“仙人姊妹”的来历，“边塞艰苦，生活环境与这边相比亦有云泥之别，仙人果真愿意出山，远赴边疆？”
她一时犹豫，下意识看向一旁的黑鸢。后者抱臂，自顾自扭过头去：“看我干嘛，我又管不了你。”
“我担心你一个人在这边……”
“想什么呢？”黑鸢瞥了她一眼，语气掺杂了些许气恼，“我当然不可能和你分开，你非要去的话，我就只能奉陪到底喽。”
仿佛一颗石子蓦然落入心湖，于言语间荡起层层涟漪。她惊异于这微妙的心绪，可眼下还是答复天子更为要紧：“在下隐居多年，碌碌不知所为，今有报国良机，实乃毕生所幸。愿自此出山，戍守边疆，以佑江山社稷。”
皇帝当即面露喜色：“如此甚好，朕代黎民百姓谢过仙人。”
“陛下多礼了。”她行一揖礼，“只是此去路途甚远，还望陛下赐千里马两匹，也好早日救百姓于水火。”
“这有何难，朕即刻调良马百匹，精兵百人，护送仙人远行。”
“不必多劳。”她婉言相拒，“我与黑鸢二人足矣。”
黑鸢似乎是愣了愣，而后不知为何红了耳根：“啊？啊……对，她有我保护就足够了。”
“那依仙家所言便是。”皇帝颔首应允，“只是将来到了军中，不免按官职行事，朕便封仙家为镇西将军，黑鸢仙人为左将军，仙人以为如何？”
她微微欠身：“功名乃身外之物，官职高低但凭陛下定夺，在下并无意见。”
“我也不在乎。”黑鸢接话道，“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行，别的怎样都无所谓。”
她不禁侧目，正对上黑鸢暗中望来的眼眸。后者见她发觉，慌忙偏过头去，又故作镇静地轻咳了一声。
她莫名想起山下糖葫芦摊旁的那锅糖浆——浓稠，温热，黏腻，在文火的熬煮下不徐不疾地冒着气泡。空气中弥散着若有若无的甘甜，令人心悦神怡。
怪哉，莫不是自己想吃甜食了？
她回眸，垂目回应：“黑鸢的武艺与在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陛下尽可放心。”
皇帝连连点头：“善，事此定矣。”

天子的旨意传得很快，当天下午，县吏便差人送来两匹千里马，枣色名若栗，灰白色名青鸟。黑鸢欢欢喜喜挑走了若栗，她便牵走了青鸟的缰绳，马儿打了个响鼻，棕黑色的眼睛谨慎地望着她。
她摸了摸那漂亮的鬃毛，喃喃道：“‘谓我不愧君，青鸟明丹心’……好名字，以后就辛苦你了。”
“喂，马辛苦，我就不辛苦了？”黑鸢叫嚷起来，引得旁边的若栗长嘶一声，“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
她不禁觉得好笑，走过去摸了摸黑鸢的头：“你也辛苦了。此事本与你无干，却要连累你一同奔波……”
“这是什么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黑鸢抱臂——她不满或愠怒时常常是这个动作，“什么时候走？要不要去买些干粮？”
“若你不介意的话，明日就启程吧。”她略一思索，“至于干粮……不如即刻下山采买，也好顺路送它们到驿馆。”
“好急啊，明天就走……”黑鸢挠了挠头，任由她牵走了若栗的缰绳，“不过都听你的就是了。”
她们走下山去，买了些炊饼干馍以备路上充饥，又按黑鸢的喜好买了绿豆糕和芝麻酥，权当临行前最后的奢侈。她果真见到了糖葫芦摊边架着的糖锅，也破天荒地主动买了两串糖葫芦尝尝，可惜滋味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甜蜜，倒是看着黑鸢把自己余下的那半根都吃完的时候，她才慢慢感觉到那薄薄一层糖衣的回甘。
原来……糖是这般甜起来的么？
她倍感疑惑，却无从对证——虽不会遗忘，可餐食入口的瞬息感受她从未放在心上，自然也无从忆起。黑鸢吃了个半饱，挽住她的臂弯嚷嚷着要回去休息。她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开口。
糖葫芦的回甘……挺明显的，不该毫无印象。
会不会是自己记错了？

纵然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可路途之远还是超出了想象。她们一路向西，奔行七日有余，终于在第八日傍晚抵达长安。她看出黑鸢的疲惫，便有意在城中停留一天，于第九日带黑鸢参观长安城。黑鸢一如既往地兴致高涨，刚进城便拉着着她去茶楼听书，可只与茶客下了一盘棋的功夫，黑鸢就靠在她肩上睡着了。她只好低声与人道歉，抱起黑鸢寻了个安静的角落，一坐就是一上午。
黑鸢是被饿醒的，醒来就埋怨没有早点叫她，害得她错过了上午的说书，又嘀咕醒得太晚，没能吃到茶楼新鲜的酥糖。她含笑一一认下，反倒让黑鸢有些不好意思，用过午餐的素面后，黑鸢便带着她四处溜溜达达，末了于日暮时分进了一家乐坊。
厅中有伶人奏乐，弦音绕梁，不绝于耳，沉郁似山林吁声，哀柔若云幔垂野。黑鸢于座下听了半晌，开口时却语出惊人：“这曲子弹得太寡淡，没有爱意，只有悲伤，怎能说是《凤求凰》？”
台上女倌登时投来异样的眼光，她赶忙拉住对方的衣袖：“黑鸢，休得妄言。”
“这可不是瞎说，我弹得都比她好。”黑鸢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向东家抛去一袋银钱，“琴借我一用，我弹一曲就走。”
见了钱财，东家笑逐颜开，当即将女倌带下台来，毕恭毕敬请她们入座。她看着坐在琴前的黑鸢，不免疑惑：“我竟不知你还有这般本事？”
“你不知道的多着呢。”黑鸢神秘一笑，“别问，只管听着就好。”
七弦扰动，琴匣嗡鸣，曲调婉转如流水潺潺，既道不得于飞之悲切，又诉一见倾心之眷恋。她虽不通音律，亦知琴能寓情，可黑鸢的目光虽时时向她瞥来，眼底却并非琴中意蕴，而是如浓墨化开一般、徐徐浸染的悲恻。
不似“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倒似“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她本能隐约猜出曲中一二，可自生出这个念头，便愈发不解黑鸢真意。一曲终了，黑鸢还了琴，向她笑道：“怎样，我弹得不错吧？”
“的确，不过……”她沉吟半晌，“你是有什么想对我说吗？”
为何琴音袅袅，看过来的目光却那般哀戚？
“嗯？没……没有啊。”黑鸢目光闪烁，颊上竟蓦地红了，“只是想弹给你听听而已，没别的意思！”
“那为何……”
她猛然截住话头，后知后觉黑鸢为何会有如此反应——《凤求凰》本是诉情言爱之曲，而眼下……
她只觉得脸上一热，先前的疑虑霎时没了踪影：“……你……”
“别，别多想啊！”黑鸢手忙脚乱，拽住她的袖口就往巷外走，视野里只见得对方通红的耳尖，“是那个人弹所以我才跟着弹的！不要瞎想！”
眼见将回到主干道，她定了定神：“咳……我并未多想。”
黑鸢回头看她，脸上红彤彤的，如熟透的果子：“那……那你脸红什么！你还笑！”
“我没……”
“啊啊啊啊可恶，不许笑！”
黑鸢扑上来，捏住了她的脸，她这才感觉到唇角上扬的弧度——如仲月冰河初开般悄无声息，却在被人察觉时蓦然现了春意。她下意识握住那作乱的手，又在对视的刹那觉出此刻的暧昧。下一秒，她们不约而同地松开彼此，各自移开目光，气氛一时重归微妙。
心口的悸动温热而陌生，是南风戏耍林间荡过的几根柳条，亦或是挑逗湖面吹皱的满池波痕。她悄悄侧目看向黑鸢，试探着开口：“天将黑了……还想去哪走走吗？”
“没……没有了。”黑鸢小声回应，仍低垂眼帘，别扭着不敢看她，“对了，那个……你还没有武器吧？”
她摇了摇头：“兵刃终不如拳法，以拳代兵足矣。”
“别傻了，等到了军营可是要骑马打仗的，你想在马上抡拳头吗？”黑鸢戳了戳她的肩膀，似是忍俊不禁，“快说，喜欢哪种武器，未来的大将军？”
眼看黑鸢恢复平日的嬉笑模样，她无奈揉了揉对方的头：“莫要多言，先寻到锻兵的匠人要紧。”
她们拐出小巷，兜兜转转，最终于城北找到了锻造兵器的摊贩。待到天黑返回驿站时，她腰上多了一把寒光凛凛的佩剑，行李中填了一柄长枪，除此以外还有一套美观性多于实用性的铠甲——黑鸢坚持认为这一身很适合她，说什么都要将它买下，她只好散了银两，将其带入行囊。
那一夜并非雷雨夜，可黑鸢还是来了她房中，央她同床共枕。夜阑人静，正是将睡未睡之时，黑鸢忽然开口：“老古董，今后可不可以不要开宗立派，不要收徒？”
她有些困倦，只含糊应了一声：“嗯？我并无此意。”
“那就好，”黑鸢答，似乎又往她怀中凑了凑，“我来陪你就够了，不要别人。”
睡意袭来，意识渐渐混沌。她并未在意，只无意识将人搂紧了些：“……嗯。”
黑鸢不再开口。她拥着对方，任世界陷入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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