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原先是为了分别

【一梦江湖|原楚留香手游】人面桃花

之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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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章担心蔡居诚强行破气伤及身体，只好写信求助好友，没想到那只胖成球的飞鹰隔天就带来了左君照的回信。
左君照言明蔡居诚无大碍，若是感到不适休息三五天即可，并附上一瓶丹溪丸，表示肝火灼肺也是病，药不能停。
一连大半个月，蔡居诚几乎没怎么搭理孟章，该吃吃，该喝喝，该抄书就好好抄书，该解毒就解毒，不骄不躁不冷不热，真有几分利名抛却、入广莫乡闾，委蛇盘礴的冷淡心性。孟章只得把丹溪丸放在床头，等七日复七日，药瓶自己空了。
院子里母鸡小鸡满地跑，门槛上孟章望天愁白头。他知道他的蔡师兄在怄气什么，气他与他只图利益交换不交心，气他与他不共患难且无动于衷，更气他袒护他的对头，白让他做了冤大头，此一时友彼一时仇——真说这世间除了太昊可执笔划分日夜阴阳，没有谁能画一条跨不过的线，让是非一眼清晰可辨。当初身在点香阁的蔡居诚对他人百般不信任，百般抵触，孟章一开始身负朴道生嘱托多次劝慰，多次无效也有了情绪，遑论交心？
他当初是怎么想的呢？因为不忍辜负长辈的期待？因为了解事情始末催生的同情而心软？还是因为，仅仅他是蔡居诚？
同门眼中，他是那个高傲自信、不可一世，整个武当山焦点的初离道长蔡居诚！
师长眼中，他是那个心生恶相，与虎谋皮而不知悔改的不肖弟子。
万圣见此双手一合计，做了个中间媒，让心急的兔子剥了糊涂的狐狸皮，等狐狸恼羞成怒咬断兔子的腿，老虎没出一分力坐享其成，快哉妙哉。
孟章看不得万圣阁得意，也看不得翟天志这等小人快活，对武当的情他要报，对蔡居诚的义他也……大概就是危难之际伸出手拉一把，至于蔡居诚愿不愿意，他还真没考虑过。
这么一想，孟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他也曾经理所当然从“我为他好”出发，却连对方的真实想法都不知道。只见遍地灵芝野菌，人人都不识，作的叶又大，难敌。我今欲说与你，只恐你不信，谈非。
便不说了，惹得生出更多误会来。
那孟章眼中的蔡居诚呢？
“蔡师兄他，心性纯粹而非乖戾，喜怒皆形于色，不是笑里藏针阴鸷之人。”
那句随口点评犹在耳畔，这话是说给朴道生听的，孟章自己也听进去了，继而默默用这第一印象看那个身在点香阁的他，自我、桀骜、固执，每次拜访都是天火坠野，闹一段情态百出的滑稽事——你指责他错了，劝他回头，他反问何错之有，吾独往白云深处采仙草，尔等争买世黄金，都是红尘客，冷笑呵呵；你又与他说武当的同门，说他的师长，试图以旧情唤回他的良知，他抗拒、违拗，先是划清界限回头不是武当山，又要执着登上最高处的金顶，来处来，去处去；直到你深情呼唤梁妈妈，他这才肯向现实低头，暂时认个怂。
人，有贪有患嗔，得与失来色浑浑。天机告诸公，千里一行快哉风。
抛开所有身份，他也仅仅是“蔡居诚”而已，一个需要得到存在肯定的蔡居诚。
无论如何，他们都需要重新认识彼此。

今日左伯到静江提货，桃夭书阁歇业一天，蔡居诚得了空正在屋后练剑。如今他已服下解药，内力得以逐渐恢复，一招一式初见锋芒，一声长啸冷云堆，鸠乱其羽，恐惊天台。
手持长剑，指尖、关节、手腕、肘部，是星辰曜耀，是流云蹁跹，是山川蜿蜒，是河流曲折。一切皆在变化。便是日月也有起落，沧溟也有潮汐，他踽踽独行天地之间，任催老，逆行船，翻拔棹。
哪有什么值得信任的人呢，只有他的剑匣他的笔陪伴着挨过每一个夜晚。梁妈妈并不阻拦他强行留下剑匣，反倒故意羞辱他似的，说什么看你有几分本事，不若登台舞剑，客人高兴了说不定多赠你些缠头，早日还清债务不是~
他自然不肯，而在屋檐下又不得不低头，那些冲着看他笑话来的家伙们装模作样摆出金主的架子，让他端茶倒水唱歌助兴，他一一应允了。只要能离开这里，这些屈辱又算得什么。
若是心中愤懑难以平息，他便去练字。练字亦是练剑，笔有锋芒，向内是布气，向外是纵神，内劲出焉。笔动有阴阳，有刚柔，有吞吐，有伸缩，有转折，有迂回，有起落，有向背。剑有七星剑，有仙人剑，有天神剑，行功至极，以手代剑。气力均在于手，五神居于五背，五气布于六掌，五力发于十宣，要知武当真武磨针井，要晓剑河桥上石，铁杵磨成针，工到自然成。
剑成功就，心如磐石。
却在这时，帝君派来一个讨人嫌的小师弟，非要用他那双灼热的手去捂暖这颗石头。
可石头就是石头，即便用烈火烧烫，也不会像冰雪那般融化为一滩春水，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
他们二人皆是顽固的石头，又不在同一条道上。
思及此，蔡居诚顿觉心头旧疾难熬，好像他又站在武当的悬崖之上，面前是薄雾笼罩的万丈深渊，徒有霞光迷眼，背后是百丈峭壁，藤萝蔓延而不可攀登。他又回到了起点，一双双躲闪的目光在他眼前掠过，一阵阵有所指的议论在他耳畔回放，他曾经何等的明耀，如今何等的卑微。
滚！你们都滚出我的世界，消失吧！
剑气破石而生，吓震九霄。
烟尘散去，孟章半蹲在地上，对着碎成渣的石栏惋惜道：“我前几天才补好的啊……”
蔡居诚冷哼一声收势便要走，被孟章扯住了衣袖。
“蔡师兄，我们谈谈？”
好像小家伙也回到了最初，那个以为误会了自己而急匆匆跑来低头认错的时候，直率不矫作，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瞧着顺眼许多。
然而那时的他认为一切都是虚伪的，压根就没正眼看过这未来的小师弟。
“师兄，我们谈谈。”
这小师弟见自己没有抗拒，大胆更进一步捉住他的手腕，脸皮经历点香阁的洗礼厚如城墙拐角。小混蛋还是那么讨人嫌，手抓得紧，笑得一脸痞样，一副你不听我不放的流氓姿态。
蔡居诚舍不得豪气割断袖子表明态度，毕竟镇玄衫是他唯一体面的衣服，也是他与武当最后的牵绊。他虽然不喜方思明，可事后一想，对方的话不无道理，倒显得自己无理取闹了……孟章与谁交好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蔡居诚与谁交好又与旁人有什么关系？这十多天里一颗糯米两头尖、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游戏也玩腻了，好啊，我就看看你能编出一个怎样花里胡哨的理由来。蔡居诚如是想。
孟章讨得了好，拉着蔡居诚就地坐下。
“我啊……”
从误衔神龙凤尾圣药开始，到武当学艺，再下江南风流，进而卷入金陵吞金虫吃恶、掷杯山庄千金换魂、施家庄尸毒染緇衣，最后终结于薛笑人一剑魂断。
“如果一开始不管神龙帮的事，恐怕也不会有今天的我。”孟章枕着手臂躺下，苇花青，山色好，天下是非寻不着，暂忘了前尘烦恼，他一点点把自己剖开，对身边人有些事他多少隐瞒而从未欺骗，人力有穷，唯尽心而已，他一度想着若要结交朋友，那便要让对方无悔与他相交一场。
可自己却没有做到。
“如果当初香帅没有把我送到武当山，大概我和你也不会结识，如果朴师叔没有拜托我照顾你，大概我们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坐在这里聊天了。”
多了种种因缘，为了分别而相交，袖拂白云外，清闲归去来。
“我承认我一开始确实只是想完成朴师叔的嘱托，等你解了软筋散，我和你就没什么关系了。”
听了这话，蔡居诚没有出离的愤怒，而且终于确认了一个早已知晓事实一般，自嘲道：“我就知道，你们都巴不得我难堪，自生自灭算是我最好的结果了。”
孟章摇头：“我后来才发现，辜负了你的信任，是我的不是。”
“信任？别说得那么好听。你利用我保全你的面子，我利用你逃出点香阁，我们谁也不欠谁。之前你在点香阁做的那些事，我……”各种丑态被这小混蛋瞧了去，依他的个性明明应该恼羞成怒，就算一时不能解恨，也少不了秋后算账，定要对方挫骨扬灰才是，可面对小师弟，汹涌的记忆海浪猛烈拍打头脑，几乎使他眩晕——孟章强行撕开他的伪装，让他去正视朴道生和武当，更重要的是正视自我，他一直认为求不得的关注，其实被他自己舍弃了。
可这样的一个人，对他的好不是全然发自内心的，偏偏是那个方思明得了青睐。
方思明，方思明，居然是方思明？
到头来，他气的居然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蔡居诚纠结了好一会儿，脸上一时羞愤一时挣扎，似那红梅染冰，报春又恨心头裹着一丢儿凉，咬咬牙道：“我不与你计较，你也不许说出去，否则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孟章点点头要应承，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唰的一下成了苦菜色，犹豫道：“呃，我觉得这事我做不了主。”
“你什么意思？”
“宋师兄和小师兄都知道了。”
他俩知道等于全江湖热衷小读物的八卦人士也知道了，药丸。
这种心情不亚于以为能吃到一碗热腾腾的辣豆花，享受豆腐的滑嫩和黄豆的爽脆两种截然不同的口感在口腔碰撞，等辣油刺激味蕾出一头大汗，浑身舒畅，然而现实是一碗淋了满满红糖浆的甜豆花，只有别人才会享受这种甜腻的味道。
蔡居诚觉得自己多年的爆竹脾气被孟章磨得只剩一层皮，连抬眼瞪人的力气都没了，那小混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得他心烦，便扯过路边横生的一支芦苇把玩，莫名想起在点香阁逗弄小尘的日子，那是他唯一轻松的时光。然而他的小喵咪不仅被孟章拐跑，还被寄养在武当，惹得一捧哀怨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等功力完全恢复，就把小师弟揍一顿吧。
“蔡师兄……”
“闭嘴。”
真要乖乖听话，那就不是孟章了。“我请你吃豆腐花吧，换换口味，那一家做的特别好吃。真的，吃的选择上你必须信我！”
蔡居诚不想搭理孟章，并朝对方扔了一根大型逗猫棒。

尽管面上再不情愿，蔡居诚仍是任由孟章拉着到了街上。小村子过节热热闹闹，因祭祖少不了丰厚的祭品，道路两旁堆满了装载鸡鸭的竹笼以及盛有鲜鱼的大水盆，还有屠户现场操刀卖肉。街边小店除了本来的货物，多多少少会补上些香烛纸钱，售给归乡的旅人。
蔡居诚实在忍受不了菜市口这般乱糟糟的环境，捏着鼻子催促孟章快些走，而鸡笼鱼盆占用了一部分不怎么宽敞的街道，鸡毛鸭毛乱飞，鱼鳞铺地，加上村民来来往往，两人前行更加困难。
忽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尖叫，时间凝固了一息，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纷纷叫嚷着如同受惊的动物四处逃散，有的就近躲在桌子下面，有的滚落在笼子后边……一大串听不懂的方言在耳边炸开，蔡居诚听得脑仁发疼，又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便和孟章先靠边站着，这时二人面前噗通摔了一名年轻男子，那后生即使跌倒也要护着怀里的药篓子，而他身后跳出另一名挥舞大勺的汉子，嘴里胡乱喊着意义不明的词句，像发疯的公牛一样横冲直撞，眼看就要一脚踩在那后生背上——一个利落的身影在地上滚了一遭，迅速将那后生从汉子脚下捞出来，一把推进正好伸手作阻拦状的孟章怀里，再闪到汉子背后，一掌劈向对方后颈。
那汉子脱了力，两腿一软跌倒在地，后边又冲出来几名壮实男子，分别摁住那汉子的胳膊和腿，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孟章这才看清，方才行云流水制服莽撞汉子的人竟然是韦木犀。散开的村民重新聚在一起，众人围着地上那汉子指指点点，面上多有疑惑和同情，其中一名男子重重拍了拍韦木犀的肩膀，感叹道：“老韦还好有你，没然我们就抓不住他，太突然了，根本反应没过来！”
韦木犀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汉子：“怎么回事？”
那男子拼命摇头：“没懂啊！鱼豆腐突然发疯，见人就打，又没是真的下狠手，一面跑一面乱喊，跟见鬼一样，估计挨了刺激发病了。”
“哦，叫人去喊医师了吗？”
“请城里的覃医师了，还没告诉老爷。”
“没出人命不用找官府，找寨老吧。”
“也是，只能把他再关起来了。”
其他人对此议论纷纷，蔡居诚除了眼前的男子和韦木犀的对话，别的一句也没听懂，只见地上的汉子咕哝一声，似乎有清醒的迹象，那些捆绑的男子立刻蹲下摁住他不让动弹。等报信的村民拽着覃氏匆匆赶来，覃氏眉头一皱，先替那汉子扎了几针，又让人赶紧清理出一间空屋子，把汉子抬进去治疗。韦木犀他们几个临时帮手自然也要跟进去，男子又说道：“老韦，你的刀拿好啵，莫给他抢了。”
韦木犀把腰侧的刀别在腰后，表示不用担心。
围观的村民散了大半，各自整理狼藉的摊位，剩下那些心大的仿佛忘了刚才的恐慌，三五人扒在门口窗台好奇医师如何治病。
孟章没心思凑热闹，面无表情问那差点丢了小命的后生：“凉生你怎么在这里？”
凉生仍在瑟瑟发抖，却死死抱着他的宝贝药篓子不撒手，缩着脖子答道：“我、我来替阿萝收药材，她说我要是能提前帮她完成今日的任务，就带我去抓蛇。”
福生无量天尊，终于又来了一位会说官话的人，蔡居诚跟着松了口气，又听得孟章说道：“秋姐姐不是说最近外头有强盗鬼吗，你们还往外跑？”
“呃，阿萝说她会保护我……不是，我这几天有在努力练拳，师傅说我有进步了，孟家哥哥，我也可以保护她的！”
“得了得了，等下我就送你回去，免得又被秋姐姐说我带坏你们两个。”孟章看着凉生脸上的淤青，问道：“凉生我问你，你晓不晓得鱼阿叔怎么了？”
凉生想到之前的惊魂一脚，忍不住浑身一颤，支支吾吾道：“我其实，也不清楚……我本来只是想顺便，呃，喝一碗豆腐花，鱼叔叔也跟往常一样啊，给我放了很多的红糖，然后就、转个身，他就变成这样了！老人都说他有疯病，会乱打人，我本来还不信，现在……不信也不行了，唉。”
孟章看起来十分困惑：“我也是第一次见他发疯，看来是真的咯？”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最好给我解释一下啊。”蔡居诚插嘴道。
简单来说，那疯子叫鱼豆腐，十多年前从外面跑进来的，见了人像老鼠一样胆小，吓得跟兔子似的乱跑，逼急了就要打人。后来覃氏的父亲老覃医师替他治病，勉强让他清醒过来，然而他不会说话，只能发出鱼啊鱼的音，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却记得自己有一手做豆腐花的技艺，村民看他病好了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就默许他留下卖豆腐花营生。久而久之大家干脆就叫他鱼豆腐。
“我小时候没见过他发疯，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但是。不得不说，他做的豆腐花真的很好吃，豆腐又滑又嫩，入口即化，红糖香甜醇厚，回味无穷，没有传人太可惜了。”
能为了一碗豆腐花拼到这份上，蔡居诚只想感慨一句“人为财死，孟章为食亡”。
他嘲讽似的笑笑，满不在乎偏过头——
蔡居诚忽然愣住了。
孟章没注意到蔡居诚的异样，仍以长辈的口吻对凉生说道：“有秋姐姐在，鱼阿叔的事我们暂时不用操心。我说啊，你再这么死命抱着这东西，反而更加引人注意，那些强盗鬼还以为你拿了什么值钱的宝贝，见你一个人肯定要下手，我现在送你回城。”
闻言，凉生蓦地红了耳根，朗声道：“我自己可以的！这些都是阿萝拜托我收的药材，当然是宝贝！阿萝要是知道我把药材完整带回去了，她会很高兴的，她笑起来很好看，有两个小小的酒窝……”凉生声音越说越小，还未见到阿萝甜美的笑容，自己先傻傻笑了出来。
“你能完完整整的回去，阿萝会更高兴的。我就送你这一回，下次我可不管啦。”孟章和凉生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发现蔡居诚没跟上来：“蔡师兄？”
蔡居诚急忙回神，但脸上的表情一时没收住，如烈火燎原后残留余烬，随时就能点燃一片离离原上草。
“怎么了，你脸色不太好？”孟章关心道。
蔡居诚故作淡定：“没什么。你要送这小屁孩进城？”
“对啊，一起吧。”
“没意思，我要回去练剑了。”
蔡居诚毫不犹豫拒绝了孟章的邀请。“我自己会回家，我认得路，你忙你的闲事。”他说着，佯装往山上走去，行至半山腰时见孟章领着凉生已经出了寨子，二人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蔡居诚手中剑气隐隐成型，回身跳上另一条小道疾步奔去。
绝对不会看错的，角落里那个披着黑色斗篷的银发男人，正是去而复返的方思明。
这次，新仇旧账一并算！

若说武当云山万重断续，药王谷雾锁松亭，风轻兰榭，自然之道皎洁澄清，人力见愚独得猿猴自在无拘，此处后山寂寥溪壑，枯荣同在，苇草织就天梯，深林障目，只闻鸟鸣不见踪迹。入了林子，这里水汽还要厚重，蔡居诚逐渐觉得呼吸黏着，或许也因为他的功力只恢复了一半，不像从前身体的巅峰状态，而他也无法急速奔跑追赶前方灵活的背影。
这显然是一个陷阱，不是冲着他就是冲着孟章来的。那个背影总是在他丢失方向时及时出现，恍如密林中一抹幽魂，大白天令人生生背脊发凉。
树木杂乱，低矮处草地湿滑容易脚步不稳，不过一会儿扑进半人高的灌木丛，齿状的长条叶片如锯子轻易划开皮肤，贴上冰冷的露珠，久违的恶心感令他喉头一紧，蔡居诚以剑气划开道路，貌似方便了自身行动。
下一刻，他忽地刹住脚步，以剑点地提气腾空，几乎同时四面八方飞出数道钩链，密集交错如蛛网要差一点就抓住了他这只猎物。一次捕捉失败，那些捕猎者匆匆收回钩链纷纷转移。
蔡居诚不懂这群人在这里埋伏了多久，凭地形恐怕很难摆脱他们，捕猎者暂时匿了身形，只凭借耳边一点风吹草动无法准确知道他们的位置，周围都是树枝摩擦的沙沙声，除了人还有不知名的飞鸟走兽，林子的尽头是一个土坡，土坡连着另一片林子。
敌不动，我不动。指尖剑气送入风，应机时须观横纵，绿水长流，任尔沤生沤灭，青山不动，任他云去云来。
又一钩链飞至，似蛇牙紧紧咬死他手中长剑，而蔡居诚反手一拽，抢先挥出一道剑气打向源头，钩链咔咔震断成几段，那边树叶飘落如雨，这边他却弃了那柄剑，从剑匣重新取了一把御气刺向另一处——同样舍了武器的捕猎者大惊失色，明明自己没有引起任何动静，这武当道长是如何发现自己金蝉脱壳至此？当然，他等到的答案只有一柄穿透胸膛的利剑，以及蔡居诚鄙夷不屑的眼神。
弥留之际他忽然露出嘲讽的笑。蔡居诚一动，其他蛰伏的钩链瞬间齐齐冲向这里。剑匣中尚留有三剑，应感尽数出匣三方护卫，一三三颠来倒去，三三重叠上九天，蔡居诚借踩踏尸体再度跃至高处，见那些钩链布阵与暗香秘技玉碎香残有些相似。飞泉半落，泉水玉碎珠翻似实而虚，分不清哪里是真哪里是假；苍崖百仞凛然，下有奔雷千阵，势急又眼花缭乱，恍惚一梦唯有暗香盈袖。花收五叶，机拂三玄，一切皆有规律，万般变化皆在其宗，这些人只学了形没学到神，一下就露了破绽。
蔡居诚一跃而下，剑气化形行禹步，从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之序而为一周，一周之后还于中央，走坎宫、坤宫、震宫、巽宫、中宫、乾宫、兑宫、艮宫、离宫。而他方才已破了离位，玄天不全，对方以人数弥补经验，缺了一角立刻有人补上，随着蔡居诚的脚步慢慢向中心收拢，他们手中的钩链不再只攻向一点，而是互相勾搭，以此带彼，试图搭建一张更复杂精细的网。蔡居诚穿梭其间，三尺青锋断关节，剑尖急如雨，剑势迅如风，铛铛几声惊如雷鸣，钩链左右翻动愈发单薄，犹如风雨中飘摇的蛛网，甚至带出了躲在暗处的捕猎者。
蔡居诚见状转中途换了招，九宫推七曜，幽微处见真火，一点洞察，便将风雨换晴空，扫尽满目尘埃，那些如孑孓躲在万叶下的捕猎者原形毕露，皆是苗人装束，面上甚至纹了文身。蔡居诚只一眼，剑剑例无虚发，把这蛛网与蜘蛛一并强摘下来，破了锁魂钩链，结果他人性命。
犹记当初失了理智，剩一颗杀心，化作行尸走骨，看他总是骷髅，戚戚小人番作小骷髅，枉顾生死，终日玩骷髅。
如今活骷髅送杀死骷髅，无甚快慰，皆要我成骷髅，有朝气断了，谁替你骷髅？
哪里有时间予他感叹，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又跳出四个一模一样的人影，也是苗人打扮，面上却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双杏目温柔流波，手中双刃却似逐风飞扑而来。蔡居诚以剑身缠住最后一条钩链，如握长鞭八方横扫，再以剑气削断钩链，数十甚至数百片金属残块飞溅，老叶回生新叶夭，春意不见，霎时间林中天星坠野，闷响如哽咽。
谁知那四个人其中之三皆是虚影，唯一的实体巧妙躲过了所有攻击，只见那身形蛮腰一拧去而复返，双刀偷天换日，翻去半夜寒，再余半片晴空，蔡居诚以攻为守调五气运五行，并三剑向对方打出八道剑气！
偏是最关键的一刻，不知何处飞来一柄刀鞘刺入战局止住双刀攻势，一方势不可挡，一方顿时星碎云散。蔡居诚不知来人是敌是友，暂且收剑退到一旁。那蒙面人被剑气掀倒在地，瞥见刀鞘上镌刻的兰花纹突然惊呼，眸中怒意暴起，怒火越过蔡居诚投向草木丛生处——那里缓缓走出一持伞男子，墨发如瀑，白衣如霜，冷面如玉。
“鬼面，真巧。”
万圣阁七鬼之鬼面？！蔡居诚暗叹，听说此人极为擅长易容，作为万圣阁的耳目混迹于江湖庙堂，朝廷对此恨之入骨又无可奈何，因没有人见过鬼面的真面目，连对方是男是女也不能得知，谈何追捕。
而眼前的白衣男子竟能说出这个蒙面人的真实身份，就是鬼面？他又是谁？
他正犹疑，那白衣男子声若冰泉，行松间石上信步：“这段仇怨，该了结了。”
蒙面人大喝一声，提刀意欲上前拼命，蓦地定在原地，低下头惊恐盯着穿透胸口的殷红尖刃。
他身后站着另一名赤裸上身的蒙面男子，肩头也有一个模糊的文身，而刀柄正在手中。
白衣男子露出一瞬淡淡的笑。
“杀。”
刀归鞘，血流如注。
“至于你……”
他看向蔡居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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