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卫练】《情海》

Ash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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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

东郡之行比赤练预想的要容易。
或许是因为之前成功救人攒下的人品，赤练此番运气极好，离开桑海前就混进了一路去往东郡的秦军车队，既不用避人耳目，也不用掩盖行踪，秦军全程走的都是正经官道，不出五日便到了东郡边境。

那原本是秦军运送粮草的车队，戒备程度向来是军中第一，前后和侧翼甚至都配备了机关武器，断没有让赤练钻空子的道理。岂料，就在这样严防死守的车队中间，居然悄无声息地混进了一小批商人车马。据说是桑海城内的巨富准备到东郡做生意，凭着私下关系蹭上了军方的路子，让自己的车马跟着军队一同过关，既能保证安全，又省了不少关税。
赤练提前查探过，这批商人的货车里除了海贝玉石和各种灵物宝器之外，还有整整三车蒙着面的女人，每个女人身上还额外带了不少贵重饰品，想必都是那巨商的手笔。
赤练暗自嗤笑过，太阳底下真是没什么新鲜事。
再硬气的军防，也扛不住商贾们的钱色利诱。
车队出发之前，赤练偷偷换掉了一个女子，自己乔装一番混进了随行的女人当中。一路随机应变，倒也有惊无险，比起独自上路还省了她不少精力。

到了东郡边境，赤练开始蓄意观察起周围的环境。夜晚，秦军暂扎在一片树林之中。一条小蛇悄悄避开了巡逻们的视线，无声爬进了一辆车厢里。
车里的女人都已睡下，赤练独自靠坐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腰封内的链剑。
「你是什么人？」
赤练心里一惊，瞬间提剑回头。说话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两只眼睛睁的大大的，此刻居然没有被她的迷香迷倒。
赤练微微眯起眼，小女孩的脖子上带了条样式奇特的项链，银质的链带上坠了好几粒木珠，看样子应该是有御毒的功效。
小女孩眼神无害，目光充满了单纯的好奇：「每天晚上都有蛇来找你，它们是你的朋友吗？」
赤练手指在剑柄上点了点，没说话，只是点了下头。
小女孩歪歪头，又向赤练问道：「你不是最初和我们一起被送进来的人，所以你一直都不说话，对不对？」
小女孩似乎感受不到赤练身上的危险气息，甚至还伸出了手，想摸一摸从她身上爬至自己面前的小蛇。
小蛇也没有拒绝，顺着小女孩的手轻轻缠到了她的脖颈上。
小女孩被小蛇亲昵的吐舌逗的咯咯笑了两下，转头又继续向赤练询问：「你为什么要跟我们来这里？」
赤练想了想，终于开口道：「我来接一个人。」
「接什么人？」
门外忽的传来巡兵走动的声音，赤练当即把女孩拉到自己身边，伸起食指示意女孩别说话，二人一同闭眼作假寐状。
巡兵走到车窗边，按规矩点了点车内女子的人头，确定没有少人，复又离开去巡查别处。

等人走了之后，赤练重新睁开眼睛，默默摘掉腕上碍事的手镯，接着脱下了身上伪装的外衣。
小女孩眨眨眼睛，不解的问道：「你要逃走吗？」
「嗯。」
赤练抽出腰上链剑，冰冷的剑刃在月光下闪过一道银光。
小女孩看着红衣女子脱得只剩一身简装，大大的眼睛变得愈发好奇：「这里看守这么多，车门还锁着，你怎么逃出去？」
赤练勾了下嘴角，「我想出去就可以出去。」

「你要接的人在哪里？」
「他很快就会到这里。」
「那你们之后要去哪？」

赤练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小女孩循着赤练的视线，转头看向了窗外。晚风吹动树叶发出簌簌的声响，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夜鸟的啼鸣声。不久，夜空中的浮云遮挡住了明月，四周景象顿时陷入到一片漆黑之中。

黑暗的车厢内，女孩肩上的小蛇已然张开厉嘴，一口咬断了她颈上的项链。与此同时，赤练发动手中链剑，无声撬开了车厢的门锁……

很快，一道黑影从树林间划过，谁也没有注意到这里发生了什么。

女孩被车厢内的毒香迷昏过去之前，最后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窗外——可惜，那个红衣女人的身影已经淹没在黎明前的黑暗当中，再也寻不见了。

（二）

卫庄和盖聂逃出六贤冢后，跟着朱家等人一路赶至楚军账下，与墨家高渐离大铁锤和道家逍遥子会和。
东郡一行险象环生，众人分别从地府门前转了一圈，至此总算理出了一个头绪。
扶苏立，始皇帝死而地分。
农家侠魁之争，目的不仅是为了把诸子百家的英雄们逐一拉下水，其心最险处，是要用一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荧惑之石，将公子扶苏置于死地。
关于东郡这边的传闻，此刻想必已传至嬴政耳边。要说秦王也真不愧是秦王，在自家内事上的反应比任何人都要快。早前公子扶苏已被发配到北疆，此刻正在蒙恬账下，想来应当已被帝国雄兵保护妥当。
至于其他那些鼻子不灵的人，这会儿应该也都闻出味来。
咸阳要变天了。

东郡之地不宜久留，王离如今兵强马壮，憋着劲要把楚军和帝国叛逆分子按在自己手里，好好跟他的主子邀一份大赏。
于是，除了农家跟着楚军自谋生路之外，墨家和纵横兵分两路，怎么来就准备怎么撤了。
罗网自然不肯善罢甘休，王离一边盯着楚军，一边还暗自派了军中精锐支援罗网，主要瞄准了纵横二人。盖聂和卫庄已尽力甩开距离，无奈后面的狗却越追越紧。东郡的秦军不能擅自出境，王离的部下到了边境就得停，于是东郡边境线便成了纵横开屠的修罗场。
若论近身对战，盖聂和卫庄二人放眼江湖几无敌手。即便此刻有伤在身，纵横剑势的攻击力依然丝毫不减，罗网手下和贴上来的秦军斥候无一生还。
很快，后方跟进的秦军精锐意识到危险，当即切换战术，转为发动远程箭攻。

公输家的霸道机关术名不虚传，几轮火箭炮发出去能轰塌一座山头，秦军此时随身携带的弓弩威力显然也不可小觑。纵横二人血肉之躯，武艺再强也没有和这群强弓手硬碰硬的道理，师兄弟俩在边境的密林里收完人头，二话不说分头就撤。
东郡边境密林外是一片原野，在这种地形条件下逃命，几乎得做好被人射成筛子的准备。
卫庄一脚轻功点地，运足真气奋力回身，迎着漫天矢雨抡了一记横贯八方，斩断了秦军第一波攻击。
岂料再落地时，卫庄气血立时倒涌，眼前跟着一黑，脚底失去平衡，竟生生半跪在地，吐了一口黑血出来。

想来也是，卫庄在与惊鲵一战中受了内伤，原本禁不住这般撒野，无奈生死之际只能硬抗。卫庄倚剑撑在地上，猛一撮牙又吐了口血，正欲起身再战，秦军第二发箭雨已带着凛凛杀气倾泻而至。

千钧一发之际，两驾马车忽然带着滚滚烟尘从密林另一边窜出，八匹黑马风驰电掣，厉声嘶鸣着闯进了这片血色原野。

同一时间，赤练甩开链剑，神情肃杀的迎向漫天矢雨，直身挡到了卫庄身前。

（三）

后来的事就相对简单了。
赤练在边境等了卫庄三天，除了准备逃生的车马与麟儿接头之外，布置在林子里的毒蛇群此刻已尽数出动，就算不能活吃了秦军，也断不会让他们有胆子再往前追。
麟儿御驾之力炉火纯青，接到卫练二人上车之后，迅速驾马驶离了秦军弓弩的射程。
另外一边，盖聂也是个狠角色。此人从秦军追击下逃命的经验堪称举世无双，截到赤练准备的马车之后，先是一剑斩断侧马身上的缰绳，弃了马车挡住追击的弩箭，随后自己骑上脱缰的马背，隔空留下一句「回城见」，单枪匹马果断撤了。

卫庄坐在车厢内，重咳了两声之后，终于缓过口气。
抬头看向对面，赤练全神注意着车外情况，这会儿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仍紧紧攥着卫庄的手，一刻都没有放开。

夜里，麟儿将马车停在一处浅溪边，自己解了马去前方饮水。
这里已是齐东地界，身后早就没有了东郡追兵，暂时也没有看到罗网的踪影。
车厢内，赤练轻轻一咬牙，把手中的布条咬断，终于包扎好了卫庄身上的伤口。
「今晚就在车里休息吧，我和麟儿换着守夜。」
说完，赤练把水壶放到卫庄手边，自己拿起链剑便要起身。
卫庄把脱下的外衣重新穿好，不等赤练出去，先问了句：「从哪备的马车？」
赤练一怔，回头看向卫庄。卫庄面色不善，声音低哑道：「八匹军中战马和两节车厢，别告诉我是从东郡边营里截的。」
卫庄自打进了东郡以来，多次领教了王离布军的实力，此前传消息时特别嘱咐了麟儿，警告某些人没事绝不准往军营中乱跑。
卫庄非常了解自己手下的人，那边翅膀硬的带人上了蜃楼，这边脚程快的自己杀进了东郡。
一个没看住，个个都想狂上天。
尤其来东郡的这个，卫庄见到赤练的第一时间没想别的，就在想她是不是又赌命冒险，不听话的跑去了军营。
不过事后一想，卫庄面上虽在质问赤练，心里却也不是没有肯定之意。她此番埋伏不仅时机绝佳，连撤退的准备都十分妥当，不像是冒昧仓促之举，应该没有任性胡来。

卫庄慢慢支起一条长腿，手指点在鲨齿上，沉吟片刻，又问赤练道：「是子房给你准备的车马？」
赤练嘴角动了动，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只不过看卫庄伤重脸色不佳，才简单回了句：「不是他……也不是从军营截的，是我用两串桑海夜明珠从东郡边境的驿站换的。」
卫庄蹙了下眉，不等他问你哪来的夜明珠，赤练又主动道：「我出桑海前混进了一队商贾的车马，临走之前从他们身上借了点路费。」
读作借，写作劫，本质是个活土匪。
这跟卫庄此前猜测的倒是差不多。
赤练见卫庄神色略有松动，又添补道：「再说，那边境驿站暗地里勾结军商，张口就敢开价，我那两串夜明珠够把他们驿站包了，最后居然只给我换了两架马车，还被那败家的盖聂放跑了一辆，算来都是死亏。」
卫庄：「……」
这人一分钱没花白赚了两串夜明珠加八匹战马，真是亏死了。
土匪练义正辞严，掐头去尾隐去了她来时随军一事，作出一副我很稳重信我没错的样子，最后劝卫庄道：「你伤势不轻，过去的事就别想了，先安心休养吧。」
卫庄看着赤练，赤练微微勾了下嘴角，目光坚定道：「放心，现在有我。」
「……」
卫庄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把鲨齿放到了水壶旁边。
赤练见状，又妩媚一笑，故意对卫庄道：「当然，如果大人实在想夸奖我，不妨等伤好了之后再说～」
「……」
卫庄闭上眼，肺腑刺痛着不想说话，暂且不理会赤练话中的挑衅，随她自便。

（四）

在那之后的回程夜晚，赤练每每靠在车厢门上，仰头望着满天璀璨星辰，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小腹上的链剑，感受着那里不同寻常的温暖。
明明应当保持警惕，赤练此刻却只觉得莫名心安。
为什么如此，赤练也说不出理由。或许是因为回程之路太过顺遂，没有敌人紧追在后的压迫感；也或许是因为赤练这次运气太好，每到一处荒野总能找到食物和水源。齐地肥沃富饶不是虚言，赤练甚至能从野间找到一些珍稀的药草，然后眼看着卫庄的伤势一天天减轻直至痊愈。
对于赤练而言，像此番东郡这样的冒险早已不陌生。刀尖舔血本是他们的日常，除了卫庄以外，赤练自己这些年也没少受伤，只是很少能像这次一样，如此顺风顺水的全身而退。
就像冥冥之中，吝啬的命运之神终于大方了一把，主动站到了他们这边一样。

快到桑海的时候，卫庄选择到一处小镇落脚。赤练让麟儿卖了两匹马，换了不少闲钱，三人找了家馆子先吃了一顿好的。之后麟儿驾车直接回了桑海，卫练二人准备缓一晚再回去。

快两个月没睡过踏实觉了，当然要找地方缓一缓。

当晚在客栈里，赤练本想喝点小酒，不料卫庄忽然来了句，「你最近没来月事？」
赤练顿时一怔，想了一下，没说话。
卫庄见她如此，当即叫人把冷酒撤了，换了一壶新煮的姜汤。
赤练有些尴尬，她好像是有一阵子没注意这个问题了：「可能是路上过于紧张……没什么大事，该来的时候自己就来了。」
卫庄看了她一眼：「你疼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赤练默了。

这个话题不能细说。卫庄倒了碗姜汤，赤练抿了抿唇，默默接过来喝了。

两个人刚开始相处时，总会有些细节顾虑不周全。赤练自己其实已经记不清了，有一次她夜里疼的人事不清，好像下意识地踢了她的大人一脚。
对此，卫庄虽然一直没有明说，但在这件事上经常表现得比赤练本人都上心。
这也难怪，卫庄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天夜里自己放下鲨齿抱着她安心入睡之时，差点被人一脚踢下床的困惑。

夜是造化所织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们温暖，安心，不知不觉的自己渐渐脱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条地裹在这无边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

难得的良宵夜，赤练本想一边喝酒一边做点什么有意思的事，结果跟卫庄一壶热姜汤对饮下来，什么浪意都没了。
天也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早点洗洗睡吧。

黎明时分，赤练跟着卫庄启程。出镇的时候，镇口正好有个算卦的老头正在摆摊。卫庄和赤练从他面前经过时，那老头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出声拦住了他们，说了声「大吉大利，首卦逢吉」，让卫庄花十金找他卜一卦。
赤练微微皱眉，那算卦老头看上去好像是个瞎子，知他二人停下，立刻跟财神上身一样，双手迅速摆弄起蓍草，不久便摆了一卦六爻出来。
卫庄看了一眼，兑下乾上，是「履」卦。
赤练不懂，那老头又随意拈了一根蓍草出来，九二。

「履」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贞吉。
大道平坦，安心自处，前方自有吉利。

对于行走江湖的人而言，倒是十分难得的吉占。

赤练听完第一感觉：哼～果然又是个骗钱的。
卫庄倒没说什么，掏钱扔到卜者碗里，抬脚继续走了。

日出当头，两人的背影很快淹没在了人来人往的行道上。

镇口处，那算卦老头还在摊后悠扬的吟唱：维熊维罴，男子之祥。维虺维蛇，女子之祥……

不久之后，卫练二人终于回到了桑海。
直到此时，赤练方才明白，她这一路见鬼的好运气到底是怎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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