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鹊南飞

天星沉

2024/12/10 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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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路上闹了这么一出，等丹恒乘着马车从皇宫偏门进去已经快未时了。有一位姓胡的女官领了两个小太监已在此等候多时，她看着二十岁出头，服饰比沿路走过的一些小宫女纹样精致了许多，丹恒猜测她约莫是个小有地位的掌事姑姑。
“我等奉陛下之名在此等候多时了。”这位女官讲话虽低眉顺目摆着一副恭敬姿态，但口吻却十分冷漠，“想必陛下这会儿都等急了。”
丹恒早有预料，也懒得在她们身上浪费心力，只说：“途中遇到些事，遂耽误了时辰。”
“请您先随我先去浮阳殿面见陛下。”
“自然。”
两个小太监微微欠身，从女官身后出来，帮他们将后头的行李送到住所去，两个人则跟着女官往浮阳正殿的方向走。
方才进宫门的时候，穹所佩的唐刀便被收走了。他手中空空，心下更是不安，手心直冒冷汗。他心绪不宁，不自觉地抬起眼望向前头的丹恒。
却见丹恒面色淡淡，毫无惶恐惧怕之色，耳珰垂下的流苏随着他的步子轻轻摇曳，更衬得他肤白如雪。丹恒察觉到他的目光，回眸莞尔一笑，用眼神宽慰穹，他想：左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身上担着持明上下的体面，如何刁难他都不能给他们罗浮看了笑话去。
罗浮的皇宫很大，他们走了足足一刻钟才终于走到浮阳殿外。浮阳殿内外都沾满了身披金甲的云骑，腰间都配着刀剑，皆威严肃立，宛如一尊尊武神塑像。胡姑姑刚一走到门前，便被守门的两名云骑拦了下来，胡姑姑屈膝福礼道：“奴婢是尚仪局司宾司的掌事，今晨得了陛下的口谕，接持明国的殿下进宫。”
两个侍卫脸上浮现出些许暖色，“原来是胡姑姑，”他们撇了眼身后站着的丹恒与穹，架子又重新端了起来，“那后面这人是谁？”
丹恒回答：“是我的贴身侍从。”
两人严重浮现出几分嘲弄，但到底浮阳殿门口，也不敢太过放肆，便有一人敷衍的抱拳道：“待我进门通传李总管。”转身进去了。
丹恒留在原地，抬起头能透过三张高的朱墙，窥见正殿探出的一角琉璃屋檐。上面雕龙画凤，翘起的檐角上还安置这九只形态种类各异的神兽。罗浮的房屋多为青砖垒砌，一路走来，宫中墙壁皆为朱砂红色，配上墙头残存的白雪，显得庄严压抑。这般宽阔的宫殿，这般高耸的墙壁，他抬头望着淡蓝色的天空，觉得自己即将被巨兽吞吃入腹，只能从牙齿张开的缝隙之中窥探一线天，永无再见天日的那天。
饮月宫的殿宇基本以木料搭建，雕栏画栋精致华美，灰白的墙也是矮的，年少调皮的时候他还攀着树枝翻出去过。
出神的这会儿功夫，侍卫跟着一个胖乎乎的老太监出来了。那老太监也是肤白无髯，面相生的慈祥又喜庆，未语先笑，看着就让人心情大好。许是因为身形太胖，走过来的时候好似不倒翁一般左右摇摆，显得滑稽有趣。
侍卫站会自己本来的位置，老太监走过来先恭敬的朝着丹恒作揖一拜，他将拂尘甩到肩膀上，“可算吧小殿下您给盼来了。”他笑眯眯的，唇红齿白，欣喜地仿佛出来迎接的不是敌国新送来的质子，真是他们皇帝捧手心的儿子似得。
丹恒勾起嘴角，“不知这位公公怎么称呼。”
“咱家是宫中的总管太监，本家姓李。”说完，他侧身朝里伸出手，“别在门口站着了，殿下里面请吧。”
胡姑姑福身垂眸，“人已送到，李总管，下官就先告退了。”
李总管便说：“有劳胡掌事了，快去忙吧。”
越过垂花门，才看清浮阳殿的全貌。作为皇帝寝殿，砖瓦都是能工巧匠们精心雕琢过的，远看恢弘大气，重檐庑顶金碧辉煌，正脊上两只翘起的鸱吻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院子以青石铺就，堆着四口一人高的铜缸。
行至玉陛下，李总管笑眯眯的停住脚步，“殿下似是路上耽搁了，来迟了许多。陛下久候不至，听闻您路上遇到些小毛贼，想来一时半会儿到不了，便喝了安神药睡下了，劳您再次等候些时辰，等陛下醒了咱家再为您通传吧。”
穹抿起嘴，心想为什么刚才在殿门口不说呢？临近年关，罗浮正是最冷的时日，哪怕今日天气晴朗，风也刀子似得硬。等个一时半刻就罢了，要是他们皇上睡一下午，不得把丹恒冻坏了？他刚要张嘴说不若我们先回去，等你们陛下醒了再来，丹恒却先抢答：“那有劳李总管了。”
李总管看他如此识趣，笑意更浓，“早就听说您们持明龙裔最重礼节，今日一看果不其然，果然鳞渊钟灵毓秀，陛下他看中您也没错。”
穹听了此话，脸上血色全无，急忙追问：“公公您什么意思？”
李总管只意味深长的笑笑，躬身进屋去了。丹恒也听到一头雾水，觉得这事情越来越诡异了，后背一阵阵发冷。穹更是神情恍惚，他垂着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板缝，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们俩人就在院子当中站着，四下明明站满了宫人与侍卫，却都缄口静默，偌大的院子里只有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站了大约一刻钟，穹觉得自己的棉衣都被风吹透了，他自小习武身上火气旺尚且如此，遑论大病初愈的丹恒了。他赶紧挪到前头去，小声在丹恒耳旁问，“殿下，要不咱们走吧，您的病才刚好，别又冻坏了。”
丹恒一阵阵的打哆嗦，手脚仿佛都冷透了。听见穹的话，他掀开半阖的眼帘，嘴唇裂开一条缝突出一口白气：“杀威棒迟早要打，躲不掉的，早矮完早清净。”
手炉早在对上刺客的时候就给丹恒撒了，穹也没办法，便走到旁边，将丹恒的手揣进自己袖子里。果然，那两只手早就冻得泛着病态的青白，塞进袖子里跟塞了两块冰坨子似得冷，冰的穹打了个哆嗦。
丹恒察觉到他的不适，又要把手抽回来，“别冻坏了你。”
“没事。”穹咬咬牙，他苦苦一笑，“我火气大不怕冷。”
丹恒回以一个感谢的笑。他们紧紧靠在一起，是彼此唯一可以触碰到的热源。时间慢慢流淌，他抬头看着落在正脊中央的日头慢慢像西挪动，一刻不惜的寒风早就将衣裘吹透了，寒气侵袭每一寸肌肤，慢慢往皮肉里渗，再到后来又变作一根根羊毛针，往骨头缝里钻。
丹恒冷的全身发疼，一开始身体还不由自主的打哆嗦，再到后来好像麻木了，全身的血都凝固成了冰，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都一个时辰了。”穹看他脸色青白，刚开始冻出的那点血色都没了，单薄的唇白的近乎透明。他慌了神，觉得掌中丹恒的手如何都捂不热了。“殿下？”他有些心慌，试探地推了推他，“丹恒你还好吗？”
他鸦羽似的眼睫过了许久才颤抖两下，在阳光之下，像是结了一层霜。穹见他睁开眼，这回苍白的嘴唇突出的句子连热气也没了，“我还好。”
好什么？死了一天的尸体都比你有热气啊丹恒！他朝着边上站的那几个侍卫投去求助的目光，又朝廊上站的那几个宫人求助，但宫人垂首而立装作没看见，侍卫无动于衷冷漠的仿佛在垂死挣扎的小兽。
怎么办？该怎么办呢？再这样下去，丹恒真的要冻死在这里了。他把心一横，松开丹恒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玉阶上，刚才还装死的侍卫和宫人一下全活过来了。宫人惊慌失措的上前阻拦，侍卫整齐的拔刀出鞘嘴里还怒喝着：“站住！想做什么？”
丹恒被冻得脑子发木，穹都窜到玉阶上了，他才反应过来，他大惊失色，生怕穹为此丢了性命，“莫要冲动！”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声疑叹：“怎么这般热闹？”
丹恒与穹，以及院中所有人都齐刷刷的掉转视线，朝来人望去。
只见景元身披白玉色氅衣，头戴嵌红玛瑙紫金冠，身披米色锦袍，腰系朱砂色缂丝锦带，负手朝这边来。
他面带惊诧之色，眉宇间却仍难掩笑意，行走于天子院前，他却闲庭信步散漫自在。见他来，穹愣了一瞬，喃喃念到：“大殿下？”
丹恒看清来人的面容，灰绿色的瞳孔紧缩，他倒吸一口冷气，虽说温泉别苑当日他便猜出此人身份不凡，但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就是罗浮东宫之主景元本尊。他只觉得心里最后剩下的那点热气也被寒风吹散了，在不知不觉之中他被景元摆了一路，丹恒隐约觉得他必定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做了些什么，早已麻木的身体回光返照般打了个哆嗦。
云骑侍卫们见他来，立刻还刀回鞘，恭恭敬敬的抱拳躬身，与回廊上宫人一起行礼，“见过大殿下。”
“诸位辛苦了，御前见不得刀光，我父皇病一直没好，可别冲撞了陛下。”他慢慢走到丹恒面前，说的漫不经心，下头的侍卫却齐刷刷的贵了一地。“属下鲁莽，请殿下赐罪。”
景元笑弯了眼，“诸位这是何必，我只是提醒大人们一句，并无别的意思，你们都是御殿司的大人，乃是天子亲卫，我如何能降罪呢？”
他眼睛转了一圈，终于落到了丹恒身上。丹恒身量未长全，比他矮了将近一个脑袋，如此居高临下的望过去，更显得他娇小可爱。这在寒风里冻坏了的小小少年，脸上苍白的看不见一丝血色，孤零零站在这空旷的院子里饱受寒风的摧残，真是可怜。
“又见面了，丹恒小殿下。”他微微垂下头，声音低沉，显得温柔无比。
丹恒垂下眼，遮住眼底的惊慌，慢慢深吸一口气，只说：“那日失礼，让景元殿下见笑了。”
“你我之间，讲究这么多干什么？”景元笑着回答。
这句话让丹恒摸不着头脑，虽说丹恒欠他一个救命的恩情，但说到底仅有一面之缘，无论如何也谈不上熟悉亲密，他看不见阶上的穹听完这句话后脸色铁青，表情像是吞了虫子般难看。
“嘶，这么冷的天，”景元搓搓手，“在这儿站了多久了？”说完他侧过头，等着丹恒回答他。
丹恒抿抿嘴，“多谢殿下关心，也就一刻钟而已。”
“是吗？”景元将脑袋转正，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捉过丹恒藏在袖子里的手。丹恒大惊，冻僵了的手被一只宽阔温热的手掌完全裹住，使人贪恋的温暖立刻顺着青白的皮肤沁进来。“好凉啊，别冻坏了。”
见此场景，穹脑袋“嗡”的一声，火气一瞬间冲上头顶，眼圈都泛上一层血色。
丹恒惊慌失措，赶紧后退一步将手抽出来，眉头紧皱瞪向景元：“景元殿下自重，不劳您挂心。”
景元微微一笑，也不追。
直到此时，李总管才姗姗来迟，他矮身从门帘里钻出来，喜出望外的给丹恒带好消息来了，“丹恒小殿下，陛下醒了。”他抬头一看，夸张的将身子朝后仰，“呦，大殿下您怎么来了？”
景元重新踹起手，声音严肃了许多“这不京城新出了桩命案，因死者是父皇跟前的，我来同父皇禀报。”
李总管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忙追下来问：“不知，是何人？”
景元垂眸，悲伤的耷拉下眼角：“是王公公。”
“啊？”李总管目瞪口呆，好半会儿才反应过来，“可是御前行走的王德顺？”
“害，正是。”
李总管愣了几息，立刻掩面垂泪，还用袖口擦拭眼角，“竟真是那个老货，诶呦，是什么贼人居然敢如此大胆，敢杀害御前的内官？诶呦王公公，你我共事四十年，怎么就先走了呢？”
穹慢慢从阶上无声无息的下来，靠着丹恒。丹恒瞧着这一出好戏，忍不住哂笑。
“李总管还请节哀。”景元说，“细节我要去向父皇禀报。”
他眼睛越过悲恸痛哭的李德福，望向丹恒，“父皇一向不放心我理事，这一进去恐怕要说上几个时辰，持明的小殿下今天受惊了，不如今日先回去吧，改日再来。”
丹恒本就想赶紧逃出这个是非之地，别人梯子都搭好了，他赶紧顺势下来了。“那有劳李总管通传，丹恒改日再来。”说完，带着穹转身离开了。
他刚走到门口，忽然听景元又喊：“丹恒！”
丹恒步子停住，他回眸望去，只见景元灿金色的眼睛比阳光下的琉璃瓦还熠熠生辉。他伸出一只手点了点自己的左耳，“耳坠很好看哦。”
穹咬紧后槽牙，齿关不堪重负发出“咯吱咯吱”的酸响。丹恒只觉得自己受了调戏，都没回话，扭头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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