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梦幻祭][凪茨]New Romantic Adven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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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雪静静地下了一夜，小城中落了一层厚厚的白，银絮织就的毯子从天空中铺罩下来，几乎掩盖了午夜教堂的钟声。唯一还没被雪覆盖的是通往山顶的路上一道孤单的脚印，不久之后城堡的大门就被人敲响：“深夜打扰非常抱歉，但山下城里的旅店都已经住满了，这种天气在马厩里过夜也是要冻死的，能否恳求好心的领主大人开恩，让鄙人在这里借宿一晚？”
卫兵点上火把，将城门打开一条缝，看了看来人，便把门又推开了一点，让对方进来。首先进门的是一条相对主人的身材显得有些宽大的斗篷，前半部分松松垮垮地垂着，后面支棱起来两个方角，似乎是来人的背上背着一个匣子。掀开积满雪的兜帽后，下面露出一头玫红色的短发，一张看起来有几分稚嫩的脸，还有架在青年通红鼻子上的两块反着光的透明圆片。
青年跟着卫兵进了守门人的小屋，架在鼻子上的圆片一进入烧着火的室内就马上蒙了一层白雾。他把它摘下来用斗篷的一角擦着，露出一双比秋日最晴朗的蓝天还要深邃的蓝眼睛。卫兵让青年暂且摘下斗篷抖掉积雪，放下背上的箱子——并开箱检查了一下，里面装满了各种杂物和一些见都没见过的珍奇宝贝，看来青年是个行走各国的商人，箱子侧面还挂着一把鲁特琴——脱掉几乎被雪浸湿的靴子暖暖冻僵的双脚，自己去向领主报告。
没过多久卫兵就回来，说领主大人不但同意了青年留宿，还要请他去见上一面。
青年连连摆手，说鄙人只是借宿一晚，明天天亮就离开，鄙人这种人身份低微，怎么敢登堂入室，打扰领主大人的安眠，但架不住主人已经下了命令，他不得不重新踩进已经湿透的靴子，“啊”地轻叫了一声，全身打了个哆嗦，跟在卫兵身后快步走去领主的寝宫。
这座建在山顶上的城并不大，连接大门的是一圈起防御作用的城墙，沿着城墙下的走廊绕过庭院就是领主居住的城堡。领主——在路上卫兵做了简单的介绍，他是一位公爵——的卧室就在城堡主体建筑的最上层，房间里大概算不上十分奢华，但对一介平民来说也已经显得大得过分，也华丽得过分了。然而其中最为华丽的却不是房中的装饰，而是那个坐在床上，被柔软的天鹅绒寝具围绕，也被来自东方的珍稀丝绸睡袍包裹着的男人。
他看起来二十岁出头，又或者比看上去的年纪稍小一些，因为带着几分凌厉的眉眼使他显得成熟，可他脸上的表情又透露着一丝天真。雪白的鬈发散在他肩头，垂下来盖住手背和纤长手指的一点指根，他就那么端坐在那儿，被壁炉里的火光映得双目仿佛也燃烧着火，整个人如同圣洁又威严的天使。进屋时双眼再次被白雾笼罩的青年就那么直愣愣地望着前方，在白雾散去后也迟迟没能想起来需要行礼。在领主开口问他来自哪里时，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失礼的行径，马上单膝跪地，低下头去看地毯上的花纹。
“鄙人七种茨，来自靠近帝国边境的骑士领地，”他回答，“平时是吟游诗人，因为经常周游各国，也顺带买卖一些各地的珍奇物产。”
“不必一直跪着了，站起来吧，”公爵说话的语气很温柔，至少听起来有些平易近人，“你说你经常周游各国，那你一定见过很多外面的……呵……”
他的表情看起来有几分兴奋，却说着话忽然打了个哈欠，青年马上低头道歉：“打扰了公爵阁下的安眠真是万分抱歉！鄙人这就退下，祝阁下做个好梦。”
“可是……”公爵表情一瞬间显得有些失落，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地重新露出了笑容，“那就这样吧。也希望你在我的城堡里睡得安稳，远道而来的旅人。”

2
茨以为公爵的哈欠是在下逐客令，毕竟他已经在摸爬滚打着谋生的日子里学会了察言观色，懂得有些动作暗含着的潜台词，因此他在表达了对公爵收留自己的感谢后就回到守门人的小屋，蜷在温暖的火边睡了一觉，第二天早晨起来便去向主人辞行。
“尊敬的公爵阁下，请允许鄙人斗胆向您展示匣子里的商品，”他说着打开背了一路的木匣，“虽然对您来说这应该都是些不入流的物件，但如果您同意，请允许鄙人向您献上一件——或者您喜欢的话，几件都可以——以感谢您收留鄙人过夜的恩情。”
不是在睡眠中途被吵醒而是着装整齐打扮停当的公爵比前一晚更显得神采奕奕，橙红色的双眼甚至都没有扫视匣中的宝物就径直盯上了一块蓝宝石，用手帕托着捏在指间反复把玩，似乎很是心仪。茨脸上的笑容开始变得有些勉强。不愧是贵族，他心想，眼光果然毒辣，那块蓝宝石按分量来说可以算是同类中的佼佼者，而且颜色纯净，不掺一丝杂色，蓝得就像深邃的大海，正是匣中宝物里价值最高的一件，要在这里白送出去实在是有些肉疼，但自己毕竟海口已经夸了出去，也没有食言的道理。他正要说几句“公爵阁下眼光真好”、“这块宝石与阁下十分相配”之类的恭维话，就见公爵恋恋不舍地看了两眼，又将那块蓝宝石还给了自己。
“比起谢礼，我更想听你讲讲外面的事，”公爵垂下眉毛，露出失落的表情，“你经常周游各国，一定对外面的世界很了解吧？我除了小时候去过一次巴国以外，还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堡，就连唯一一次外出时也因为年纪太小，在来回的路上都忍不住睡着了，所以我对外界，甚至对我自己统治的这个国家都可以说是几乎一无所知。我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见多识广的旅人，现在就告别实在太可惜了。可以请你留下来，给我讲讲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吗？”
“哎？”
茨没想到如此尊贵的公爵会提出这种要求，一时间愣了一下。但又考虑到牺牲几天自由的时间可以换来严冬里的温饱，最主要的是能保下那块他花重金购入的贵重蓝宝石，他觉得这笔买卖还是相当划算，毕竟贵族们往往阴晴不定，估计听几天故事听腻了就会把他放走，也不影响他原本在冬天就不太兴隆的生意。
见茨答应了留下，公爵低垂的眉眼再次舒展开来，双眸里像是又燃起了火光。不知道为什么，茨忽然想起了曾经在极北之地见过的一种全身雪白的大型犬。
我在想什么呢，他制止自己，把贵族老爷看成狗也未免太没礼貌了。

3
等到茨从大门口搬到客房里住下，才发现这座城堡多少有点冷清了。城堡里的大部分房间都空着，里面积了厚厚的灰，足以邀请宾客举办大型晚宴的舞厅也闲置着，整座城堡里除了主人和说不上年轻的几个守卫以外就只有两名女仆，每天的饭分为上午和下午两顿，菜色单调得可怜，尊贵的公爵的日常活动也仅仅是吃饭、在巨大的藏书库里看书、在庭院里散步和向茨打听外界的样子，在这样的地方被关上将近二十年，换成别人恐怕早就要疯了。
茨给公爵介绍了自己匣子里每一件商品的来历，有些是他用物品与不识货的农民换来的，有些是用金钱向潦倒到不得不变卖祖产的人买来的，有些是从深山中开采出来的，有些是在茂密的丛林中捕猎到的，有些是在海边捡拾的，有些是在集市上偶遇的，有些是茨亲手制作的，有些是茨自己设计了样式，在工匠那里定制的，有些价值相当高，茨期盼着能卖出个高价，也有些只是日常用品，茨要靠贩卖它们满足自己旅途中的开销——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为听人唱歌付钱，也不是每个旅店的老板都喜欢接济艺术家，这是茨的见解，只做一个吟游诗人可没法保证自己不饿肚子。
公爵对茨说的每一句话都感兴趣，他没见过农田，没见过大海，山与森林对他来说是远处天际的一条弧线，城镇对他来说是从卧室外阳台望下去的一角密密麻麻的房顶，他甚至都不知道山脚下的房子都长什么样子。公爵对茨身上的穿戴也足够好奇，他没见过鲁特琴，更没见过玻璃，拿着茨的眼镜在上面印下了层层叠叠的指痕。他能画出植物图鉴中的每一种植物和动物图鉴中的每一种动物，却不能辨认出现在自己下午饭里的蔬菜的名字，他懂得许多神学、哲学与拉丁文、希腊文，却只读过古老的宫廷文学、骑士恋歌与神话传说，他询问茨外界的石中是否有剑，湖中是否有女神，河底是否沉着金子，礁石上是否坐着善于歌唱的女妖，惹得茨练练扶额——这哪里是什么博览群书的大人物，分明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罢了。
“茨的歌声像书中说的一样‘摄人心神’，茨也是罗蕾莱之中的一员吗？”某次茨为他演唱了在外界广受好评的英雄冒险故事后，公爵忽然开口问。
他挪了挪位置，坐得离茨更近了些，近到茨能看见他银白睫羽上跳动的细碎光点，他的鼻息带着衣服熏香的气味扑洒在茨握着琴颈的手指上：“我听到茨唱歌，就不由自主地想靠近……”
他离得太近了，近得让茨想起了几次在酒馆里唱歌被醉汉摸屁股的经历。但他可以在收了钱出了酒馆之后揍翻那些醉汉，却不能对贵族出手，于是他脸上挂起一个夸张的笑容，与公爵拉开了点距离：“阁下说笑了，鄙人只是个普通的人类，不可能有那样的魔力。再说鄙人如果真的有那种力量，早就会被当作女巫烧死了。”
茨从他身边移开时，公爵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失落，但他马上又因为茨讲的女巫在山峰顶上聚会的故事兴奋了起来。不管是快乐还是失望，公爵的表情中始终透着一股天真，看来他不是什么道貌岸然的色鬼，茨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4
茨在城堡里一连住了几天，对这里的生活也渐渐熟悉起来。陪伴公爵之余，他带着两位女仆打扫了空闲的屋子，也扫了庭院里的积雪。茨在成为吟游诗人之前做过雇佣兵，骑马打仗炊事内务之类的全都会一些，连最新式的火绳枪也摸上过几回，平时赶路碰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情况也能就近采摘野菜浆果捕猎飞禽走兽做些烹饪，也在借宿人家的主妇那里见识过几样能让寻常饭菜显得美味的窍门，于是他又肩负起了给公爵做饭的重任，调配着厨房、仓库和地窖里的库存为公爵献上他从各地吃到或是学来的菜肴。此前从未进过厨房的公爵也在旁人劝阻无果后时不时地跟在一旁看茨做饭，从茨的手中认识了去皮之前的马铃薯，剖开之前的腌黄瓜，切片之前的火腿，煮成汤之前的甜菜，还没被炖烂的羽衣甘蓝与芜菁，尚未被烤成面包的面粉，不是丝状而是球状的紫甘蓝，以及不是片状而是圆盘形的奶酪。
茨带着两位女仆做饭时，公爵有时会指挥女仆拿出从东方运来的茶叶——这让茨不禁感叹虽然缺乏常识但食租的公爵毕竟还是有钱——加上各种香料一起熬煮，还需要有人一直盯着火候。正在忙的时候被调走一个帮手还分走了一眼炉灶让茨有些气恼于公爵阁下的添乱，但按照他的指示煮出来的茶水又确实足够美味，茶的苦涩与香料的味道相得益彰，一口喝下去就滋润得茨没了脾气，这时公爵还总是笑意盈盈向人邀赏似地介绍说这是在巴国的日和公主那里喝过的口味，我试了几次就还原了配方，怎么样，尝起来不错吧？
越是对公爵了解得深入，茨就越觉得他不过是一个碰巧生在了富贵之家的普通青年。他只比茨大一岁，甚至也和茨一样没有体会过多少在父母膝下承欢的童年，公爵年纪轻轻便从过世的老公爵手中接下了封号、领地和这座冷清的城堡，茨则是从小就要在雇佣兵团中艰难谋生。拥有不同背景、不同经历的两个年轻人因为相似的年龄和偶然的相遇而相谈甚欢，茨开始在公爵的卧室里与他聊到夜幕四垂，直到两个人各自开始频频打哈欠才离开，他还被允许了坐在公爵的床边，甚至有一次在等待公爵拨弄他的琴时靠在床脚的柱子上睡着了，两人聊天的话题也越来越随意，越来越不羁，从英雄故事到民间传说，从地域见闻到风土人情，直到某一天的夜里，已经开始有些犯困的茨在提及士兵时不过脑子地说了一句：“他们有些就是喜欢欺负人。鄙人有一次夏天晚上露宿在巷子里，听见旁边房内的士兵在做那事时打那些妓女。我捡了块石头从窗外扔进去，砸得那个士兵叫了好大的一声！哈哈！鄙人做这事可不是为了所谓的行侠仗义，但教训了自以为是的人，心情真是畅快！”
“我不是要评价茨的行为，茨做的事自有你的理由，”公爵眨了眨眼，“但是，妓女是什么？”
正在笑着的茨一下子就噎住了。
他并没有刻意向公爵隐藏过这个世界的阴暗面，但也没有把这个世界原原本本地展现在公爵面前，那不是吟游诗人该歌唱的，也不在天真的公爵通过书本获得的认知范围之内，然而话语中转瞬即逝的词语还是被敏锐地捕捉到了。茨磕磕绊绊地向公爵解释，外面的世界里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一样享受优渥的生活条件，有些人天生贫穷，甚至一出生就背上了还不清的债，有些人会将生出来却又养不起的孩子抛弃，有些女性为生计所迫或是为了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不得不出卖身体，与素不相识但愿意出钱买下她一晚的人睡觉。这些解释换来了一声叹息与另一个疑问：“茨说的‘做那事’就是指睡觉吗？那么我留下茨在我的城堡里睡觉，在茨眼中也和那些花钱买下妓女时间的人一样吗？”
“不，阁下您是不一样的，”茨开始窘迫起来，“您是好心为鄙人提供了临时的住所，而那件事是……”
“是什么？”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坐在床上的公爵靠近了一些，柔软的床铺像海浪一样波动起来，茨回过神时，意识到自己已经倒在了床上，公爵从他的上方看着他，垂下来的发丝轻柔地搔在他脸上。
茨无法用言语说清，他甚至自己也并没有完全弄明白。鬼使神差般地，他抬起腿，学着那些妓女的样子环住了公爵的腰，用手拉着公爵的一只手向下去摸自己的屁股。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两个人从疑惑到摸索，从摸索到尝试，从尝试到了然，又从了然到欢愉。当两人大汗淋漓地紧贴在一起，公爵无师自通地吮吻着茨的嘴唇时，窗外的黑夜里隐约传来了教堂的钟声。
“茨来到这里一个礼拜了。”公爵说。
“是啊，来了一个礼拜了。”茨随口应和了一声，他也没想到这竟会是自己在分别前与公爵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早晨，茨从公爵卧室柔软的天鹅绒堆中醒来，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不但人不见了，同时消失的还有他的披风和一卷地图，桌子上只留着一张草草写就的纸条。
[quote]茨：
我去亲眼看你描述过的世界了。
凪砂[/quote]

5
其实在到达城堡的第二天茨就得知了公爵的名字，但他作为一介平民不可能对公爵以姓名相称。抚摸着写在纸条上的名字——甚至不包含姓氏，而只是一个亲切的名——茨深深地叹气，原本该在短暂相遇之后告辞的人是自己，没想到主人却先自己一步离开了，此刻萦绕在心头的情绪不知道该说是埋怨还是惋惜。
失去了主人的城堡显得愈加空落冷清，茨看看自己的行囊，又看看自己在此前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未睡过的温暖柔软的床，再次叹了口气。国不可一日无君，哪怕公爵的领地其实并不算大，他也只是个没有实权的君主，真正能管辖的范围最多不超过山下的都城，但要放任这座无主的城堡荒废下去甚至由着失去君主的领地被周边的国家吞并也着实让人于心不忍。思考再三后，茨决定留下来，他了解漂泊不定的游子心中拴着的那根名为“家”的缰绳，他自己是无家之人，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一个可以回望、思念的地方，但至少他不希望公爵也变得像他一样，他不忍心看到那个纯真的青年眼中的火光熄灭，他想为那个人留下这个家。
茨召集了城堡中平时能接触到公爵的几个人，宣布公爵临时有事外出，这时他才知道原来公爵是披着他的斗篷模仿他的声音骗过了守卫才离开的城堡。茨要求所有人向外界对此事保密，如果万一有外人问起，就回答说公爵沉迷于读书和研究新入手的珍宝，所有客人一概不见。
他在城堡里仍然每天打扫公爵的房间，整理公爵的物品，他读了公爵藏书库里的书，观赏了公爵家族珍藏的宝石，他仍然住在公爵卧室隔壁的客房里，在自己的房间对着墙壁的另一边弹着琴唱他给公爵唱过的歌。但茨很快便觉得无聊了，缺少了另一个人的存在，城堡里的寂静让他坐立难安，那个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在如此的孤寂中度过了那么多年的？
从小挣扎着求生的经历和要强的性格让茨无法满足于单纯的维护现状，一路走来时他也已经看到了公爵领地上缺乏统一管理、地方官员各自为政、大地主拥兵自重盘踞一方的乱象，他没法学着那个不谙世事的公爵的样子对此视而不见，于是茨假托领主座下佐政官的名义，趁着冬季的农闲期间下令领地内的官员在新年之后前来都城述职，考察他们的执政能力。
茨在都城和周边地区招募了一批年轻力壮的农民和无业者，约定有农活时让他们回家种地，农闲时来都城领军饷接受训练。等待地方官员前来述职的空当里，茨在城堡卫兵的协助下把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勉强训练到了能充充门面的程度，用整齐排列在城堡步道两侧的队伍给前来觐见的官员立了一个下马威。那些心里有鬼托病不来的官员被茨派去的人抓了回来，没收了财产，当场革职，来述了职的官员则被茨一一记录下来，选了几个能力不足的降职，其他人大多打乱顺序，派到了并非他们出身的地区任职。
人事变更的大动作从开年一直持续到了春天，茨在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收到了一封寄给他的信。
茨觉得奇怪，他并没有什么熟悉到会给他写信的朋友，况且他一贯行踪不定，也不会有人知道他现在在乱公爵的城堡里暂居，如果是各地的官员寄来的，那没必要以私人信件的形式，而且收信人也不是他虚构出的“佐政官”这个职位而是“七种茨”这个人名，与收信人的姓名地址写得清清楚楚正相反，寄信人的信息反而是空的，谁会给他写这种信呢？
他暂时放下了手里的工作，打开了那封信。
[quote]茨：
久疏问候，不知道你现在是否一切安好，在城堡里还住得惯吗？
我在离开时忘了交代你可以留下，不知你现在会在哪里，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这封信。但我还是想给你写信，如果没人收到的话，那就在我回去时当做人生一段经历的见证，收藏到藏书库里吧。
忘记说了，我现在也一切都好。外面的世界比我想象中的更大，也更复杂，听你讲那些事时我尚且一知半解，直到现在亲身接触了外界，我才知道自己从前的想象力有多么贫乏，也才理解了你说的一些事到底是什么意思。离开城堡后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你和你讲给我听的那些故事，我能够适应外界的生活并被外界所接纳，在很大程度上都要感谢你。
之所以现在才给你写信，主要是因为我在离开城堡时还不知道身上需要带钱。你确实提到过货币的重要性，我都记得，但“知道”与“感受”是截然不同的，我直到在山脚下的城市里寻找地方吃饭住宿时才终于认识到了钱的必要。好在我遇到了很好心的人，有一家人同意我和他们一起吃饭，并一同睡了一觉，我临走时把手套留给了他们，用以聊表谢意。
此外我还去了那座我们一同听到其钟声的教堂。在山上向下看时，教堂只是一个十字形的红色房顶与两支尖尖的塔尖，真正站在它脚下仰望教堂，才觉得它是那么宏伟，威严，令人心中充满了肃穆与宁静。我在圣母面前为我们祷告，希望我能平安回来，也希望你在城堡中一切安好。[/quote]
茨原以为公爵下山后为了避免被人认出来会尽快离开都城，因此在发觉人失踪之后也没有组织人手去找，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重大失误，居然就让那个人在自己眼皮底下的都城里逗留了至少两天，真是愚蠢至极！不过看来公爵平时是真的从不出门，他在城里转了两天都没被人认出来，也不知道是该说他运气好还是太缺乏作为领主的声望了。
茨在信纸翻页的过程中也释然了一些。如果当时真的马上就把公爵抓回来，他会高兴吗？若是将那只渴望蓝天的雏鹰强行关进金丝鸟笼里，虽然符合了他人对那位领主的期待，但恐怕他和自己都会无法安心吧。现在这样也好，他在外历练够了还会回来，自己就在这里静候他羽翼丰满之后的归巢之日。
——可是天真的阁下啊，茨忍不住腹诽，您的一副手套卖出去换来的钱至少能满足一大家人半年的开销，您自以为的“聊表谢意”其实是让那家人大赚了一笔才对。
[quote]写到这里时我在想，茨会不会觉得我的手套对那家人来说太过贵重了呢？当时的我对自己身上衣着服饰的价值并没有概念，况且我当时身无分文，也只能用自己身上的东西来酬谢别人的帮助。但我很快就意识到了我和其他人的区别。离开都城后，我注意到有些行走在风雪中的人比我穿得更加单薄。平时遇到这样的风雪，我是会整天整天地留在烧着炉火的室内，连庭院里都不会去的，然而他们却在风雪中赶路。他们并非感觉不到寒冷，他们都在瑟瑟发抖，但他们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不足以御寒，我想这就是你说过的贫穷。
在我到达的第二座城市，我被人劝说着脱下了身上的衣服。他们说借用一会儿就会还给我，但我并没有等到他们回来。我去看广场上那座他们说需要使用华美服装装饰的英雄塑像，也并没有见到我的衣服。我想我是被骗了。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受骗，也是第一次挨冻，我现在终于可以说自己稍稍体会到了他人的痛苦，你来到城堡的那个晚上想必也是在忍受着这样的寒冷之苦吧？可惜那时的我并不懂得这些事，没有留你在房间里多烤一会儿火。[/quote]
没想到公爵刚一离开家就受到了寒冷和欺骗的折磨，茨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要是当初不给他讲那么多外界的情况，他就不会产生无谓的好奇心，也不必经历这些糟心事，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
[quote]茨，我并不怪欺骗了我的那些人。我已经见识过了贫穷，知道人为生计所迫会做出种种违反道德的事来，我也听你说过了有些人天生缺乏道德感，他们或许只是没能克服自己顽劣的天性，所以我不怪他们，你也不必为我的经历而自责。对了，你的斗篷还好好地穿在我身上，我并没有把它一起交出去。
在那之后我找到一家酒馆，给老板唱了从你那里学来的歌。我的记忆很不错，听你唱过一次的歌我都记得。我在酒馆里得到了一些钱，用钱买了新的衣服，现在的我看起来更像一个平民了。
之所以现在才给你写信也是因为挣到的钱大部分都用来吃饭和住宿，直到现在才终于攒下一点钱买了纸笔，给你写了这封信，并付了邮资。你说只做吟游诗人会饿肚子，看来完全有道理。我要不要也像你一样在旅行的途中售卖些东西呢？
买来的纸快用完了，我不得不在这里停笔。等到茨收到信的时候，我可能就已经到达下一座城市甚至下一个国家了，所以不必回信，我过一段时间会再寄来。
期待着下一次与你通信。
凪砂[/quote]
什么啊，没头没尾的，忽然就自顾自地跑出去了，又忽然寄信过来，还不许人回信，贵族都这么我行我素吗？信也写得东一句西一句，还要揣测收信人的想法，哪有这么写信浪费邮资的，茨心里抱怨着，默默地把信收好，嘴角却不由地挂上了一丝笑意。

6
茨开春时派到各地去的官员起了作用，开始定期向领主汇报工作，领地边境的关卡也经过整顿，砍掉了一批贪官污吏的头，恢复了正常的税收，茨每天从早到晚沉浸在公文堆里，还要不时抽空监督军队的训练，忙得不可开交。
这一年的夏天热得非常，哪怕进了九月热度也不见减退，在建造时考虑了防御功能的城堡窗户偏小，在卧室里处理公务热得人头脑发昏，茨就把办公地点搬到了城墙下走廊的阴凉里，他就是在这里收到了第二封信。
[quote]茨：
你近来好吗？
我沿着河一路向南，见到了很多从前只在图鉴上看到过的花。图鉴上的花只有形状，描绘着它们盛开时最美丽的样子，但现实中的花朵有色彩，有气味，有采蜜的蜂（我被蛰了一下，不过无大碍，还认识了一位养蜂人，吃了一点新收获的蜂蜜），有吃它们的动物和人，现实中的花也不是都像图上一样完全开放着，而是有些是花苞，有些半开着，有些全开的花朵旁边就依偎着一朵已经枯萎的老花，仅仅在一棵树、一丛灌木上就能看遍生老病死，现实的世界远比书本中的世界丰富得多。
有一朵花让我想起了你，我想带回去给你看看，但花朵的生命短暂脆弱，摘下来不久后就枯萎了。我想，我是不是不应该强行将它的美留在那一刻呢？正如我是不是不该将你关在那座我出生成长的城堡里，它对于茨来说，或许是牢笼吧？
如果茨感到不自在，就随着自己的心愿离开吧。
可如果茨愿意留下，我想在回去之后在庭院里种一点那种花，哪怕已经不可能是我当初摘下的那一朵，但我希望茨也能看到我看到过的景色。
最近我有点迷上了买卖商品，但我发现我并不能很好地判断物品的价值。我在路上随手捡到的一块漂亮石头在一个城镇里卖出了不少钱，但我用那些钱买到的同样很吸引人的物件在下一个城镇就无人问津，会不会我对物品的喜好与别人不太一样呢？
此外，我将其当做路标的河流经了森林与山谷，流入了一片大湖，我在这里学会了捕鱼和剖鱼。你说得对，河底并未沉着金子，湖中唤不出仙女，礁石上也没有唱着歌的女妖，但河中有往来的行船，湖上有云彩的倒影，人们伴着欢快的歌声起舞，这些对我来说也都将成为童话般美妙的回忆。
期待着下次与你分享见闻。
凪砂[/quote]
信中的文字像穿过湖面的清风吹拂在茨脸上。阁下要是想赚钱的话，就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喜好，得充分考察市场行情才行啊，他笑着想，不过公爵与他赚钱的目的并不相同，公爵的生意只要能满足温饱就够了，而他自己努力赚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结束漂泊的日子，为了购置一块地产安家的。
平心而论，茨对城堡里的生活并无不满，处理领地内的事务也算是得心应手，现在他满心想着的都是怎样治理好公爵的领地，以及在公爵回来时手把手地把他培养成一位明君，至于离开……他必然早晚是要离开的，而到那时……他甩了甩头，还是先处理眼前的公务吧。

7
秋季的丰收过后，茨就投入到了军队的训练中，到冬天时，公爵名下的军队已经多少有些样子了。
乱公爵的领地地处帝国北部，冬季大雪覆盖，从城堡的窗户里望出去只能看见一片漫无边际的白。茨坐在温暖室内的壁炉边，恍然觉得从一年前那个下着大雪的晚上开始的一切都仿佛自己的一场梦。
阁下上一次寄信来是在入冬以前，信中像往常一样写着些旅途中的见闻，措辞的语气自然得就像是在与茨面对面地说话。在那以后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再寄信过来了。茨知道冬季里信使本就来得少，但眼下他自己手头的工作也不多，人一闲下来就忍不住要思考，阁下一个人过得好吗？他有足够御寒的冬衣穿，有暖和的地方可以休息吗？冬季万物凋零，他在流浪中能吃饱饭吗？他在路途中会遇到什么危险吗？
茨一个人脑海中翻滚着这些无谓的担忧，坐在公爵卧室床边的地毯上直到听见窗外传来的钟声。

8
当山脚下的积雪消融时，茨才再次收到了来自公爵的消息。
[quote]茨：
见字如晤。
我来到南方的国度，在这里见到了大海。在海上乘船的颠簸感很有趣，让我想起了与你分别前的那个夜晚。南国不像我的家乡，在冬季总是阴云密布。这里没有雪，只有无尽的灿烂阳光。阳光照耀下大海的颜色很像我记忆中你的眼睛，只可惜当时的时间太短，我还没有好好地看过它们。如果我回去时你还在的话，希望能让我再一次更好地看看你的眼睛。
之前我在信里对你提到过我买了一些卖不出去的东西，之后这种情况变得更严重了。我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完全没有销路，身上携带了太多行李也拖慢了我的行程，于是我把那些物品送给了在路上碰到的孩子们，这下我又能轻装上阵了。
不必担忧我的生计，南国的人们热爱艺术，在这里演唱英雄史诗挣到的钱就足够维持我的生活。我开始考虑要不要把自己一路上的见闻也唱成歌曲，在这方面你是我的前辈，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我在这里的海岛上学会了烧玻璃，期待早日把我的作品带给你看。
我很想念你。
凪砂[/quote]

9
这一年春末夏初青黄不接的时候，茨亲自率领军队，带上前一年就筹备好的粮草，趁着对方储备空虚的时机剿灭了领地内最大的地主豢养的私人武装，并逼迫其他大地主也将旗下私军的所有权移交给了公爵。
公爵领地的都城内终于建立起了一只还算正规的守卫军，先前派到各地去的官员也在一年的时间里建立起了有效的行政网络，这下哪怕自己离开，也能保证公爵阁下安稳富足地度过一生了，茨放下心来，终于松了口气。
仿佛应着茨的思念似的，公爵的下一封信也翩然而至。
[quote]茨：
我在上一封信里提到自己学了烧玻璃，但没有明确写出我为你制作了什么，是为了留一个悬念，盼望着再会时能给你一个惊喜。
但是抱歉，我搞砸了。我本来为你制作了一副新的眼镜，可是离开南国之后，我在一次躲避野兽的过程中从山上滚了下去，背包里的眼睛碎掉了。
对不起，茨，我本想亲手为你戴上自己制作的眼镜，这下没办法实现了。
另一方面，托从山上滚下去的福，我看到了非常美丽的开满鲜花的原野，还在这里的人家吃到了美味的菜肴，真希望你也能一起尝尝。
我把眼镜的碎片埋在了溪水边的草地下面，就让这份没能被送出的礼物在这里安眠吧。
凪砂[/quote]
笨蛋阁下，茨心想，一副眼镜哪有您的安全重要！从山上滚下去不知道会留下多少伤口……那副眼镜的碎片没有划伤您吧？
他焦急地望向窗外的天空，但没有人能回答他。

10
夏天结束时，城堡里突然来了意料之外的访客。
来人自称是几位选帝侯派来的使者，随着一车礼物到来的信件蜡封上还印着巴国国王的纹章。使者没有详细介绍哪件礼物是来自哪位选帝侯的馈赠，只说几位大贵族希望结识年轻的乱公爵，还特意说明了礼物中有一小桶葡萄酒是点名送给公爵座下的佐政官大人的。
茨有些不明所以，乱公爵只是庞大帝国几百块封地中一块毫不起眼的小封地的领主，据公爵说他家确实世代与巴国的统治者交好，但像巴国国王那样贵为选帝侯的大贵族，和他交好的家族也肯定不只有乱家这一家，而且以地位的差距来看，应该是公爵主动巴结对方才对，怎么会突然之间有选帝侯——而且不只一个，而是多位选帝侯同时——要对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公爵示好呢？
而茨自己又何德何能，能被尊贵的选帝侯点名赠送礼品？
他担心公爵不在家的事情暴露，没敢多留那位使者。使者走后，茨打开那桶葡萄酒，倒在杯子里嗅了嗅，确实充满了果香、木香和酒精的香气，是真的葡萄酒。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尝上一口的时候，公爵的信到了。
真是失算，茨有些懊恼，这酒应该等阁下回来再开封的，自己刚刚拔开塞子让桶中混入了空气，等到阁下回来的时候味道就该不一样了。然后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正在想什么——难不成自己真的在妄想着在公爵回归后与他其乐融融地喝着酒叙旧？他们又有什么旧可叙？贵族与平民毕竟身份差异悬殊，自己于这座城堡不过是一介过客，应该在公爵回来后就主动告辞，继续漂泊的旅程才对。
茨抿了一下杯中的酒，没尝出什么味道，又喝下了一口。他拆开公爵的信，才刚看到开头的“茨：见字如面”，就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喉咙里也干渴得要命，他从椅子上跌下去，努力驱动已经麻痹了的手指按压舌根逼迫自己把毒酒吐出来，就在呛咳的窒息中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看来他被城堡里的佣人及时发现，抢救了过来。死里逃生的茨瘫在床上，身体还有点使不上力气，好在当时死死攥在手心里的公爵的信没有被他的呕吐物弄脏，他用颤抖的手摸索到眼镜，将信平铺在床上，在枕头上侧过脸阅读。
[quote]茨：
见字如面。
我回到帝国的土地上，听说我的领地内有一位年轻的佐政官将它治理得井井有条，佐政官的名声甚至传播到了帝国的边境，我想人们传述中的那个人一定就是你。有人说你是执掌正义天平的法官，说你在混乱中重新建立了秩序，也有人说你是盘踞在领主身边的毒蛇，说你破坏了现有的规矩，将要给国家带来动荡，但我觉得，茨就是茨，你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将我的领地变为人间的地狱，而是代替我这个失职的领主将那片土地变成了一个更好的地方。我感谢你对我领地的付出，更感谢你选择了留下来。
当我得知你还留在城堡里，得知我寄出的信应该都送到了你手中时，我的心中有说不出的快活。我最想与之分享旅途见闻的人确实了解到了我的所见所闻，我最想对其表达思念的人确实接收到了我的所思所想，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我高兴了。
与你的事迹同时传入我耳中的是皇帝陛下病重的消息。我其实从未见过皇帝，只知道我们这些贵族大概多少都该算是皇帝的远亲。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经提到过，皇帝与我们这些小领主的关系并不大，但在皇帝驾崩时，我们这些小领主需要格外小心。
我如今流浪在外，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所以我大概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安危，但茨你也许需要小心一些。
愿你一切安好，期待与你的再会。
凪砂[/quote]
读完公爵的来信，茨才大概猜到了自己为什么会被人下毒。
帝国如今的皇帝年事已高，又没有男性子嗣，一旦皇帝驾崩，几位选帝侯就势必要推举新的人选继承帝位。在他们生活的帝国中，皇帝只是名义上的首脑，真正的掌权者则是把持着帝位提名权的几大选帝侯家族。若是选择了实力强大的贵族做皇帝，选帝侯们的权力就会受到威胁，因此这个时候最容易被盯上的就是像乱公爵这样偏安一隅，军权和政权都相对较弱，还不喜欢插手政务的小领主。这次的示好恐怕就表示了选帝侯老爷们对阁下的兴趣，而那桶毒酒……大概是选帝侯之中至少有一个人觉得为阁下操持领地内事务的茨作为傀儡的跟班来说太碍眼了。
想到这里，茨陷入了两难。
现在乱公爵领地里的各项事务都已经步入了正轨，就算没有自己经营，应该也能正常运转到阁下回来，只要自己离开了，阁下就可能会在皇帝驾崩后被迎到帝都，登上帝位，帝国的皇帝只是一个傀儡，作为皇帝他会很安全，远离了权力争斗的茨自己也会很安全，可是……远在他乡的游子在期盼着自己迎接他，如果他回来时自己已经不在城堡……茨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些离开，贪恋这里柔软的床铺也该有个限度，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该让阁下抱有期待的。
茨躺在床上犹豫了一天，才捂住瞪得发酸的眼睛，叹了口气。
“笨蛋阁下……这么一来，鄙人这不是就走不了了吗……”

11
不久之后，茨购置了礼品，拿出自己珍藏的宝贝，带上模仿公爵笔迹伪造的书信，亲自去拜访选帝侯。
他不知道想要除掉自己的选帝侯到底是哪位，为了保险起见，同时也为了向其他人显示自己的主人乱公爵并非没有靠山，茨利用大雪封锁道路前的两个多月时间拜访了所有的选帝侯。他对每个贵族老爷摆出谦卑的姿态和谄媚的笑脸，同时向每一个拜访的对象宣誓自己的主人与别人的联系都只是表面功夫，主人真正想要结交的只有对方。
向其他各位选帝侯都表示了忠心之后，茨的最后一站是巴国。这一次他带上了自己最宝贵的那块蓝宝石，去替公爵向巴国的日和公主提亲。
国王爽快地答应了，不知道是考虑到公爵的品性，还是觉得既然早晚都要嫁女儿，不如就嫁给一个熟悉的年轻人，也许女儿还可以成为未来的皇后。原本茨的行程到这里就该胜利结束，成功与巴国王室攀上亲的公爵有了稳固的后盾，不管以后是否做皇帝都至少没有后顾之忧了，然而在茨去向王储告辞，准备在第二天动身回程的时候，却被告知了公主本人想要见他一面。
带他去见公主的是宫殿里一个年轻的侍卫，年轻人一路上几次看向茨，又咬咬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公主倒是符合茨对一般“公主”形象的想象，她美丽，高傲，有威严的卫兵侍奉在她左右，茨献上的蓝宝石被缝在一条丝带上拢着她光泽亮丽的蜷曲长发。
“我不要嫁给凪砂君。”还没等茨行完礼，公主就抢先说。
“尊敬的公主殿下，鄙人为事先没能征求您本人的意见向您道歉，”茨深施一礼，“可这是国王陛下和您的兄长殿下都应允的婚事……”
“我不管别人怎么说。你说凪砂君要娶我，这不可能。”
茨对此堆起笑脸：“鄙人有幸听主人提起过幼年时与您的交往，两小无猜的纯情在成年后发酵为爱情的故事也并非罕见。在鄙人看来，这正是公主殿下您魅力的证明。”
“别以为你的花言巧语能骗得了我，”公主瞪圆了双眼，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鄙人哪敢有什么企图？只不过是为了主人能缔结良缘罢了。毕竟殿下您早晚要嫁人，公爵阁下也早晚要娶妻，您二位门当户对，如果可以结为眷侣，一定能成为世间的美谈，后世的吟游诗人也一定会传颂您与阁下的美满因缘的。”
茨话音刚落，公主身后就传来“咚”的一声响，是那个年轻侍卫的佩剑掉在了地毯上。侍卫脸上的表情马上由呆愣变成了窘迫，连忙道着歉弯腰把佩剑捡起来。
“我不要什么外人传颂的美满因缘，”公主蹙起眉，转了眼睛看向别处，“凪砂君对我来说就如同我的亲弟弟，我不要和他结婚。”
茨原本在思考公主拒绝这桩婚事到底是因为她不愿结婚，还是因为她早已另有了心上人，看到那个侍卫的反应后，心下便猜到了个七七八八。可是尊敬的公主殿下，跨越等级的感情是不会有结果的啊，他在心里说。
猜到了公主的心思后，茨也不再装模作样地打官腔，而是放轻了语气：“殿下身为一国的公主，早晚是要和某个王公贵族联姻的。比起为了父兄的利益嫁给从未见过也完全不了解的男人，鄙人想，大概还是嫁给彼此都熟识的公爵阁下更好一些吧？”
公主没再说话，而是摆了摆手让侍卫送茨出去。侍卫心不在焉地带茨走错了路，还是靠着茨提醒才发现了错误，转回了宫殿大门。
茨看着那个藏不住心事的年轻人，忍不住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也没说什么，毕竟面对无法可解的难题多说一句都是伤害，只能拍拍他的肩膀，慰劳他的真心。
在说服了公主后，茨的回程没有再受到阻挠。自从将近两年前的那个雪夜走入阁下的城堡开始，他还是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地出门远行，曾经漂泊的前半生都仿佛一场遥远的梦境，坐在马车中的茨看着远处山顶上的城堡渐渐映入眼帘，心中莫名地产生了一种想要快点回到那里的冲动。
踏入城堡的一刻，茨松了一口气，终于回到家了。可这里怎么会是他的家？属于他的“家”还在期望之中的遥远未来，眼下他只是在乱公爵的领地内暂时借宿而已，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如此不切实际的妄想，听说在自己外出时有信件寄到，他压下心中的矛盾，快步回到卧室去读信。
[quote]茨：
夏季结束了，但天气还很暖和。我为了节省旅费露宿在一条巷子里，夜间听到了你说过的有人殴打妓女的声音。
我学着你的样子，捡了一块石头，从窗户缝里朝那个施暴的男人扔过去，然后转身就跑。
我没有留下来看那个男人是不是被砸伤了，我甚至都没有留意他有没有吃痛地大叫，直到我跑出了很远，跑到了安全的地方，我的心脏仍然无法平静。
我想起了你。
我想见你。
从前我觉得自己对你产生兴趣只是因为你是我为数不多见过的外人，现在我已经见过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事，可每每在夜晚闭上双眼时，我想起的人还是你。
茨，我想，我大概是爱你的。
这一次，我不想再在信中写下“见字如面”，因为不论如何，信都不是我，我在信纸和信封上写下的你的名字也都代替不了真正的你。
茨，我想见到你。
凪砂[/quote]
信从茨颤抖着的手中落到了地上。
短短的一封信已经读得茨浑身燥热，他冲进隔壁的房间，咬着新换好的天鹅绒床单用手为自己泄欲，然后在凪砂的床上沉沉睡去。
窗外的雪窸窸窣窣地落下来了。

12
茨在城堡中度过的第三个春天，听说帝国的皇帝已经病入膏肓了。
不同选帝侯和大小领主派来的使者开始频繁造访城堡，茨没法单凭一张嘴就说服所有人相信乱公爵避不见客真的只是因为躲在藏书库里看书，毕竟夜间留宿的客人难免会想要听墙角，于是他搬进了公爵的卧室，时不时地模仿凪砂的声音自己与自己对话，有时也在夜里摇动床杆，吓唬那些偷听的人。
凪砂的说话方式他通过信件已经相当熟悉，就连逐渐淡忘了的声音也在茨的模仿中显得越来越清晰，仿佛凪砂就真的在他面前，与他闲聊着城堡内外的日常，也仿佛他们真的在摇晃的床上相拥，每当这时，茨都忍不住低喘着吐露出渴望的呻吟。
在巴国的使者来时，茨自然是不敢做这种恶作剧的，但奇怪的是巴国的使者也并不与他商谈婚礼的事宜。公爵与公主的婚事在各种事务往来中被巧妙地避开，茨不禁有点怀疑国王是不是要悔婚了。
难道他们找到了比阁下更合适的联姻对象吗？
不久后，缠绵病榻的皇帝终于一命呜呼，选帝侯会议的结果也传到了茨的耳朵里——被推举为帝国新任皇帝的正是乱凪砂。
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阁下还没回来，等到仪仗车队来迎接新皇帝登基，就再也瞒不下去了，他总不能假扮成阁下去替他接受教皇的加冕。茨每天在凪砂卧室外的阳台上向外张望，盼着阁下能在登基仪式之前及时赶回来，终于在一个傍晚，他在火红夕阳的映照下望见了登山路上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视力不好，看不太清，但那个人披在身上的披风他已经再熟悉不过，那是曾经属于他自己的披风。
茨几乎是飞奔到了门口迎接城堡——或者现在该说是帝国——的主人，确认了对方的相貌确实是出走已经两年有余的乱凪砂后，茨马上拉住他的手，要回房去给他介绍登基大典的流程和注意事项，却在进屋后就被凪砂反过来抓住手臂，一个用力就被带进了他怀里。
“茨，我好想你，”凪砂说着，密集的吻落在茨的额头、脸颊和嘴唇，“我爱你。”
“等等，阁下，现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茨努力推开他，扶正了被蹭歪的眼镜，“您现在先听鄙人讲一遍登基大典的注意事项，过不了几天就会有人来迎接您去帝都继承帝位，之后您要迎娶巴国的日和公主……等等，阁下！鄙人已经说过了，我不可能陪着您去帝都，所以您给我老实点！”
“茨……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帝都？”
“您不是自称记性很好吗？”茨气得摘了眼镜直捏鼻梁，“怎么鄙人说过的话您还要问来问去呢？您马上就要成为帝国的皇帝了，鄙人已经为您安排好了婚事，在您顺利登基之后，巴国国王不可能毁约的。您的自由活动时间已经结束了，接下来您要做的是接受加冕，成为皇帝，迎娶日和殿下，然后和她一起平安地度过一生，您明白吗？而这些流程都与鄙人没有关系，等送您上了去帝都的马车，鄙人就可以无事一身轻了！”
“茨要去哪里？”
“哪里都行，赚些钱，买一块地，建一所房子，过普通人的生活。”
“皇宫不可以吗？”
“啊？”
“我是说，茨和我一起住在皇宫，不可以吗？”
“阁下——陛下——无所谓了，您在说什么啊？”茨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鄙人只是一介平民，怎么可能有资格入住皇宫？”
“我想和茨结婚，”凪砂抓住茨的手，力气大得任茨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登基典礼上，我想向所有人宣布茨是我的爱人，我想和茨一起接受加冕。茨，你不愿意吗？”
怎么可能不愿意，茨还有太多故事想给凪砂讲，还有太多的话想听凪砂说，他还没看够那张美丽的脸，单是被凪砂抱在怀里就已经让他心跳快到耳中产生了嗡鸣，但……
“但鄙人已经擅自为您订了婚，婚约的对方是选帝侯家族之一的巴国王室。巴国国王是将您送上帝位的恩人，您的婚约是不可能取消的。”
“啊，那件事的话，现在已经不是问题了哦。”
“哎？”
“茨没收到我最近寄出的信吗？”凪砂看了一眼房间内的书桌，“在这里呢。看来你还没来得及拆开，那就两个人一起看吧。”
茨也看向书桌，才发现了那封信。明明今天早晨整理书桌时还没有的，看来是白天收到了信，自己因为焦急地盼着阁下快点回来，竟然把信给忽略了。
他拆开桌上的信封，两个人倚着床铺坐在地毯上，借着一盏灯光阅读起来。
[quote]茨：
我想我们应该很快就能再会了。
前不久我在市场上看到有人售卖你的那颗蓝宝石，经过多方打听后找到了将它卖出去的日和公主（现在或许该称呼为日和小姐了），也从她和纯那里听说了你替我向她求婚的事。
相信不需要我多做解释你应该也能猜到，他们两个从巴国的宫殿里逃出来了。
我为他们做了证婚人，也向他们传授了一些在外界生活必要的知识（其中有一部分是你教我的）。我稍稍有些担心娇生惯养的日和小姐会难以适应外界的生活，但她看起来似乎还好。除了她的行头以外，她还卖掉了那一头美丽的长发，现在的她看上去就像一个活泼可爱的小伙子，她已经决心与纯一起从头开始经营他们的生活，而纯是个十分顽强的孩子，所以我觉得他们应该没问题。
日和小姐还向我提起了你。她说劝她嫁给我的时候，你的表情也很悲伤，她能感觉到，对于我和她的婚事，你本人也是不情愿的。
她的话鼓励了我，我想，等到我们再次相见时，除了旅途的见闻以外，我还有一些别的事想告诉你。
此刻我的心正在鼓噪着催促我把心头流淌的情绪全部付诸笔尖，但是我想，有些话还是更适合当面对你说出来。到了那个时候，就让我听听你的回应吧。
茨，等着我，我正在奔向你身边。
爱你的凪砂[/quote]
“阁下，”读完信后，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们一起去把那些操纵别人人生，拿皇帝当方便傀儡使唤的老家伙都打趴下吧。”
“好，”凪砂笑了笑，歪过头亲昵地和茨的头靠在一起，“所以说……茨这是在用茨的方式表达‘我愿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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