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平安」纸落旧梦

椰香薄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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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一声，紧接着又是一声闷响。
我愣了一下，赶紧放下手里套到一半的被子走向对过厢房：“方子默？”
方子默表情悲壮地坐在看起来是从断了一条腿发展到整个散架的木床上，或者说，坐在地上，装模作样的抹了下不存在的眼泪：“蔚蓝，介意今晚挤一下吗？”
以方子默的体质来说，倒也正常。
我伸手拉起他，整个前后上下扫视一遍，确认此次受害者只有年久失修的木床，这才松口气，从地上抱起被子：“过来吧，我本来就习惯留一半床给家里的妖怪。”
话说的太早是会遭报应的。大半夜我躺在木板床上，盯着被煤油灯熏黑，贴着格子塑料纸的天花板毫无睡意。失眠倒不是因为旁边多了个人，虽然这个人也逃不了干系。一旦意识到方子默那些前后矛盾行为和语言的目的，在乡村宁静夜晚的助力下，我隐约意识到这些矛盾背后的本质，一个猜测开始占据我的大脑。
然后就光荣失眠了。
害我失眠的始作俑者就在旁边，与其凭我的智商纠结到天亮，还不如直接问。
“方子默，还醒着吗？”我压低了嗓门用气音问道。
“醒着，正在后悔答应你明天一起去了。”他从另一侧传来的闷闷不乐的声音倒是丝毫没压着，“我现在怎么想怎么觉得你是挖了个坑给我跳。”
我就是，要的就是等你反应过来人已经在坑里的这个效果，而且我现在准备给你挖第二个坑。
“我问你几个问题，”我暗地里用手撑着自己坐起半个身子，这样就能看到方子默露出被窝的半个脑袋，“你想保护我？”
他从被窝里抬头戒备地看了我一眼：“你不是已经知道了，这第一个问题怎么就怪怪的？”
“先别管，是或不是？”
“是。”
“你的诅咒会伤害我？”
“是。”方子默把被子裹紧，整个人又往里陷了几分。
我稳住情绪：“你为了保护其他人，宁可暗地里传言夸大诅咒也要他们远离你？”
“……是。”方子默是何等聪明的人，他立刻意识到这些问题导出了一个什么样的事实，猛得坐起身。
在方子默看来，我比其他人重要，重要到他会害怕我出事。那么他现在还在这里，这就是最大的矛盾——为了保护我，他早该跑了——恐怕他以前也躲开过不少人，现在才会反应这么大。
我是唯一知道诅咒还留在他身边的人？主语错了，我是他明知诅咒还唯一留在身边的人。
“你舍不得走。”
话说出口我一时间五味杂陈，就算他一直说着一个人也习惯了，受伤多了已经习惯了……疼痛和孤独怎么可能习惯，只是因为无法解决，最终劝说自己习惯吧。
“靠。”
方子默小声骂道，赌气似的直挺挺躺回去结束了我们之间的沉默：“我其实隐约有意识到这件事，每次都想着再接触一点就走，就再留一小会儿就好，最差还有保底方案……人的欲望果然是无穷无尽。”
我也躺回被窝里：“我倒是希望你有这种欲望，欲望也是人生的重要动力，而且我这不是没事吗？”
“等出事就晚了……蔚蓝？”
“我在。”
“你舍得我走？”
“你不也知道答案吗？”我闭上眼睛，“用你的话说，我最大的欲望就是你别走。”
这个走是在指什么。是物理上的离开？情感上的疏远？又或者……是我一直不愿提及，谁都无法违抗的命运？能分开两个人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方子默，你的保底方案是自己，对不对？”我不自觉地放轻声音。
方子默背对着我，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尽管有心理准备，我还是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是了，他向来是不怕死的，他想过这种解决方案也是理所当然，我能理解，甚至站他的立场我会同意这是最有效率，最安全的办法，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不要走，好不好？”
我这算什么呢，要求还是恳求？不受理性控制说出的话，我的声音都在颤抖。
安静了几秒还是几分钟，我盯着他的后脑勺，鼓膜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你啊，是不是太任性了？”方子默翻过身来，笑得异常灿烂，“你明明知道就算不自己选择，我也随时会死。”
我无法反驳，这份无力感我早就知道了——这只是任性，但我无法阻止自己任性。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还在这呢，”这下换方子默伸出手摸摸我的脑袋，“你刚才不是很自信吗，我舍不得你，你说得对。”
“我答应你，在我被诅咒杀死之前，在我的诅咒伤害你之前，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努力从我的诅咒中，不，从一切危险中保护好自己，蔚蓝，”他话锋一转，连带着笑容都狡黠起来，“别让我觉得自己可以去死了。”
“——好。”
这是方子默反过来的威胁，而我欣然接受。如果能有办法让你不要走向那个结局……我不在乎那是什么，哪怕是利用你对我那些微的不舍。

一早起来发现今天是阴天，方子默抱怨着低气压在屋里到处找伞，连带着我也开始莫名觉得不舒服。
这种会发生什么的不安感，确实令人不适。
尽管记不得卫生院在哪里，靠着方子默回忆出去往理发店的路线，我们还是在绕了两个转弯后顺利的把三轮车停在了卫生院门口。三层楼贴着浅绿色瓷砖，用围墙围出小院，院墙刷着白漆，栅栏门旁的门柱上挂着黑字金属牌，确实是地道的乡村医院。
“怎么样？”我小声问道。
“没感觉，”方子默歪头看着门牌，“真要说的话，‘第一次来’的感觉。”
我点点头，这样也好。
医疗设施再小也是五脏俱全，尽管只有内科外科，还在一间办公室，统共只有两个医生，听门卫说楼上是住院的房间，不过只有不方便移动的病人会住。能处理的事务还不少，排队的时候上到腰间盘突出下到腹泻的患者都见着了。
趁着方子默去处理间拆石膏，我拿学校布置社会调查当借口，状若无意地问了另一位医生旧病例保存状况，结果乡村的卫生院病例都是患者自己存着，医院只有处方单留底每年待检查。
“也是啦，您瞧我想哪里去了，再往前十年的乡村怎么可能有电子档案这种东西。”我讪笑道。
“十年前的肯定没有了，这是六年前建的新楼，老单子都没了。”医生也笑道。
我的笑容直接僵在脸上，又是这个时间点，没露出奇怪的表情已经是我最大的克制：“怪不得这楼看着新，老卫生院的地址在哪里呀？”
“外地来的孩子吧，这新楼就是在老楼上建的，”医生摆摆手，“老楼一把火都烧没了。”
来看腹泻的老奶奶接茬道：“我记着呢，连烧了这一排好几户，也是那年天太旱了，玉米地裂缝都这么大。”
“那会儿的房子都是砖石木头撑着隔热棉瓦片，烧起来停不住，”医生写完病例递给她，“好了，回去按时吃药，这几天别吃辣椒大鱼大肉。”
我乖乖跟着老奶奶退到走廊，小声询问道：“奶奶，那次火灾是不是挺惨的……”
“哎哟，这一片烧光了，卫生所是直接烧没了，临着几家住户走了好几个，”她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小娃子，图新鲜？”
“没有没有，我朋友五年前，呃，不对，也许是六年前，离开了这边，我想问问他过去的事。”我赶紧解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真诚一些，“那次火灾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引起的有查出来吗？”
老奶奶眯着眼睛半天才收回打量的目光，思索片刻道：“你信邪吗？”
“什么？”这是什么问题。
“那次走水就是邪乎，死了那么多人，怎么查都没查出来，有说是什么，线路老化，但那会儿卫生所没有夜班也没有住院这一说，晚上是拉闸的。有说是打雷，但那晚没人看到光亮，还是个没风的日子。最后说是天干物燥，不知道什么东西自己着了飘进来造成的，越传越邪乎了。”
我嗯嗯陪衬两声，夏季温度到了自燃倒也不是没可能。
“起火点……从哪里烧起来查到了吗？”
“你出门顺着围墙往后面走，在卫生院后头有个院子，那把火之后那家再也没人了，都觉得不吉利不敢动，现在还荒着呢。”老奶奶扬扬手就往外走，“对了，听老婆子一句劝，人总有不想提的事，过去的事你朋友不说，做朋友的就别问。”
“哪个朋友？”方子默冷不丁地从身后探出头，“不会是在说我吧？”
我本来正目送老人家离开，被他吓得心脏骤停了一瞬：“拆好石膏了？你从哪里开始听的？”
“也就刚到，”他凑到耳边小声说道，“还是想不起来。”
“看起来你忘记的是被火灾烧掉的旧卫生所。”
“啊？卫生所什么时候的火灾？”方子默瞬间警觉，我索性把刚才打听到的信息都说了一遍。
“等下，如果卫生所是在六年前发生火灾的，那我五年前回来的时候应该听说过啊，我连这个都忘了？”
“其实我有一个额外情报，”我犹豫开口，“有没有可能，令祖母去世的时间是在六年前？”
“不可能，”他毫不犹豫地反驳，“五年前正好是我小学毕业，不可能记错的。”
“那我确认一下，令祖母是五年前，因病，在这个镇上离世的？”
“嗯。”
六年前五年前这两个时间点反反复复地出现，怎么想这里面都有鬼。
“要不，我们换一个角度？”
“怎么说？”
“理一下，首先你是在我们市里念的小学这个没问题……”我注意到方子默似笑非笑的表情，火速狡辩，“只是帮罗老师整理档案的时候扫了一眼，总之六年前的暑假你在哪里过的？”
“我想想，上学的时候奶奶时不时会去我家里住照顾我，假期的时候我应该是跟她来这边住了。”
“时不时？她原来不跟你一起住吗？”方子默家阳台上有老人家养花留下的花盆，我一直以为方子默上学的时候他的奶奶也住在城里。
他思考片刻：“因为她在城里待着不舒服，所以一直都是在这两个地点之间往来。自己认识的人都在这边嘛，印象里她还为这事跟我絮絮叨叨地道过歉。”
这么一来倒反而解释得通之前我觉得奇怪的地方了，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出什么矛盾。
好不容易到手的线索又断了，方子默大概是看我沉默太久，安慰道：“你眉头皱得都能拧麻花了，别急慢慢来，我相信你能找到办法的。”
“……你刚才说什么？”
“别急慢慢来？”
“最后一句。”
“哦，我相信你能找到办法，怎么，感动到了？”余光扫过去，方子默和往常一样还是那副插科打诨笑呵呵的表情，看不出来丝毫异样。
然而……
不动声色单手在口袋里把符咒撕开，蓝色的光线一点点缠上我的手腕。
昨晚问过方子默真是太好了。
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拍上他的肩膀，转眼间光线迅速延长，顺着他的手臂将他双手捆住。
理所当然地吓到他了，他后退跳开几步惊讶地瞪着我：“这是干嘛，蔚蓝，大庭广众捆绑play不好吧？”
还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区别，连这种不正经的反应也很像。
我转手拉直一根蓝线，三两步冲上前卡在他脖子上。
“方子默在哪里？”
“……”
“他”的声音模糊起来，像是无数个不同的人同时在说话：“我以为模仿的很完美呢，哪里还有破绽？”
“确实很完美，”手中的蓝线变宽，延展出薄刃，我盯着“他”逐渐变红的双眼，“但是方子默他……”
“方子默不会相信我。”
方子默是如何看待我的？倘若放到昨天前，真把这个问题放到我面前，我其实不愿意去思考。被诅咒牵扯住全部精力的他，想必不像我这样过于热切的需要一个倾诉对象，我在他看来是不是一个硬要靠近的麻烦？
我昨天才意识到，他从未相信过诅咒能解除，从未相信过我能保护他，从未相信过自己能活下去——他只会说找不到办法也没关系。但我也是昨天才知道，不相信我的方子默，其实也想让我留下。那我就算再死皮赖脸，再不知天高地厚，再没用，我也会留在他身边。
“他”愣住了，随后换成一个轻快的女声开口：“这算什么嘛，你们这也太过扭曲了。”
“他”的身影渐渐融化成泛着气泡的液态，我迫不得已收起蓝线退开，最后那团液体变化成有着鲜红双眼的短发女孩站在我面前。
“你难道不想被信任吗？”她倾过半身靠近，过于鲜艳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的表情。
“方子默不信任我不是他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不劳费心。”事已至此也不用再偷偷摸摸了，我握紧手中的光线，“方子默在哪里？”
“别那么紧张，我们算是目标一致，蔚蓝——方子默的现任监护人，对吧？”女孩比我还矮大半个头，光看外表顶多是个初中生，“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七星，是方子默的前任监护人。”
七星？
我皱起眉头：“人鱼？”
“方子默跟你说过了？那就简单了，你知道的，我不可能危害作为契约者的方子默，你不用如此提防我。”她伸手想拨开我的符咒。
她说的对，但跟我没关系。
“最后一遍，方子默在哪里？”
“你小子油盐不进啊？！”
她变了脸色，愤怒地说了几句不知道是什么语言的——我猜是脏话，才平复情绪：“方子默现在很安全。倒是你，你怎么能放任方子默踏进这里，甚至还有独处的机会？”
正如她所说，如果她真的是七星，那个与方子默有契约的人鱼妖异，她是不可能伤害方子默的。人类的规则对它们这些异类都没有用，相对的，它们自己的规则，它们远比人类更遵守。
卫生院作为异常中心，造访这里的安全性问题我当然有想过，但我和方子默都没感觉到这里有什么问题啊？
“不服气是吧小兔崽子，脑子不够灵光啊，”七星痛心疾首地摇头，“你难道还没猜出来？刚才那个路人婆婆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你信不信邪？”她问道。
寒意乍起。
运气不好到堪称邪门的事故我当然知道，而且还知道不少。
“——方子默？”
七星耸耸肩，相当于默认了这个说法。
假设，只是假设，因为方子默的诅咒导致了那场火灾。从那位找上门来的女性看来，方子默和当年的外貌差别没有那么大，而且当年这附近很多人都知道他的诅咒体质，再者，死者众多的惨痛事故产生妖异的可能性……
“手不稳了哦，现在知道怕了？”
“……多少？”
“什么？”
“死了多少人？”
七星收起那副嬉皮笑脸的表情：“八个。”
完全够了。
“有多少人知道这事和他有关？”
“严格来说——没有活人知道。”她拍拍胸脯自豪地说道，那句“前监护人”大概不是在开玩笑，“我向你保证，现在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暂时替你保护方子默，等你完成委托，我会让他完好无损的回去。”
等下，突然之间这个信息量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委托人是你？”
“是我和另一位的联合委托，算是赌约吧，而你是我们的，唔，下注对象？”
“还请不要擅自把人类当做玩物。”
“别生气嘛，这个赌要是处理好的话，可是三赢！”
你最好是。我懒得再跟她掰扯，转手收起光线：“之前你装方子默的时候，说的话有多少是可信的？”
“站在方子默的角度来看，全都是真的。”
“站在你的角度呢？”
七星闻言笑着后退几步，食指放到嘴唇上做出噤声的动作：“我有约在身，违反规则是要变泡沫的。”
“和谁的赌约……这个也不能说是吧，行，那这委托到这一步算什么，从送货变成了解谜游戏？”
“你可以这么理解，到这里大概算是游戏过半了吧，最终奖品是莴苣姑娘，够丰厚吧？”
我算是理解方子默嘴上不着调的性格是从哪里养成的了。
咦？
“不应该是睡美人吗？”
她又做了次噤声的动作。
我是直觉被诅咒这一点方子默更像睡美人，真要说起来睡美人和莴苣姑娘的区别是什么？有没有意识？只是这种程度的话她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需要隐瞒，和赌约有关的重要区别？这种典籍考据的事情，如果是方子默估计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不要在这种时候，还让我反复意识到“方子默不在身边”这件事啊。
这就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事关方子默，我有很多问题……七星小姐，赌约结束后是否能有幸邀您叙旧？”
七星夸张地翻起白眼：“可以是可以，你别这么说话，我怪恶心的。”
我就是在恶心你。
“那么加油去探求真相吧，试图爬上高塔的愚蠢人类。”
火灾原因不算真相……也对，算的话她就不会直接告诉我了。
我夸张地做出失望地神情：“我都找到这里来了，你好歹给个谜面当奖励吧？什么的真相？”
“谜面啊——”她也烦恼起来，单手托着腮考虑片刻才笑盈盈的开口。
“没有王子的莴苣姑娘，走下高塔如何才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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