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思乡症

rustylock

2024/11/19 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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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柄又湿又滑，临也的手冰凉虚弱，一用力就痉挛起来。
他曾经蹲在一个流浪汉面前说：哭得太久就会没力气，流太多血也会没力气，但是人还有精神和意志。精神和意志不会随着眼泪或者血液流掉，所以人才不那么容易死。流浪汉没有哭也没有流血，他大概一年前到过临也的事务所，现在他抱着纸箱坐到几米外的地方去了。临也自讨没趣，就站起来走了。
临也忘了那个流浪汉的面孔，也忘了这是多久以前的事，却记得那句话。可是这句话没有意义，只是一句应景的废话，对他自己并不管用。所以那把刀现在也还竖在他腿上。
临也对着那把刀说：“小静，下次捅完人记得顺手把刀拔出来，就像结完帐要把卡放回钱包一样。这样对方也死得更快，懂吗？”
“没刺到动脉，我看你也没那么快死。”静雄伸手拔起刀，”而且我一般用现金。“
临也痛哼一声，眼眶里挤出了刚才哭剩的两三颗眼泪，脸颊又粘又痒。他扯动了一下嘴角：“也对，你大概赚得少欠得多，毕竟经常在大街上搞破坏。赔不起钱的时候会不会急得想哭啊？“
“我现在没有欠钱，欠了也不会哭。别拖我下水。”静雄鄙夷又怜悯地扔给临也一卷纱布，“也不用觉得没面子，神经病都这样又哭又笑。”
临也面无表情地看着静雄，心想这就是为什么自己到现在也没法好好走路。他平淡地说：“你能这么想倒也够啦。”
静雄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忘了的或者还不知道的东西，临也的话听上去让他不舒服，可他挑不出毛病。静雄想了想，以为自己想起来了，他说：“你包扎完，应该给遥人君打个电话。”
临也手上顿了一下：“遥人今天去一个熟人那里了，今晚不回来。你就忘了那回事吧。”
静雄知道被骗了，但不知道说什么，他又不能给临也另一条腿上也来一刀。他愠怒地在前面看着临也包扎，逐渐发现不对：“难道不应该先把裤子卷起来吗？”
临也摇摇头：“卷不到伤口的位置，太高了。”
静雄理所当然地接道：“那就脱下来啊。”
临也抬眼看看静雄，摆出一张蹩脚的笑脸：“我可没那种习惯，正经人出了家门都只在卫生间和更衣室做这种事的。”
“连我奶奶那代的人都不这样讲话了，再说你这家伙算哪门子正经人？”静雄不屑地说，瞥了眼卫生间的方向，“而且你的轮椅太大了。”
“你奶奶不是已经——”临也没说完，因为静雄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于是他低下头继续缠纱布，“是你的卫生间太小了。”
静雄把临也的手打到一边，临也腿上的纱布立刻松垮下来，被静雄一把扯下：“你别浪费我的纱布了。”
临也看着自己冒血的大腿，就当静雄终于肯让自己滚蛋了。他甚至开始打算过会儿就一电话把新罗和赛尔提拖出被窝，赛尔提还应该骑在克修达上待命，免得自己没到新罗家就失血休克过去。他刚要往后退，静雄又抓住了他的膝盖：“不要动轮椅，血抹得满地都是的话叫我怎么收拾？我家已经够乱了！”
临也绷紧了腿上的肌肉，伤口的刺痛很快让他把这些肌肉放松了，却无法完全松弛下来。他被膝盖上传来的手的触感和伤口的疼痛夹击着，敷衍道：“不动就没法回去，我这轮椅又不能腾空。血什么的擦一擦不就好了。”
静雄抓着临也的膝盖不放：“我没有不让你走，但是你现在不能走，到底哪里听不明白啊？为什么脱条裤子要这么麻烦啊？”
临也没有哪里是听不明白的，他只是想走而已，所以明白的地方也当做不明白。他把两只手都放在轮椅的扶手上：“麻烦的地方可多啦。如果让你这种智商的人去考东大，你也会觉得麻烦吧？”
静雄回忆起自己的高中时代，甚至肖想了一种“不存在一个会打扰自己学习的临也”的可能性。但他很快回过神，脸黑了下来：“你说谁的智商怎么了？”
临也的目光从静雄脸上下移到自己的腿，他刚刚又下意识地绷了下腿。“没有谁。没怎么。”他看着从伤口里涌出的一小股血说。
静雄仍然生气，但是脸色稍微缓和了点：“麻烦跟做不到是两回事，你平常是怎么做的？现在照做不就好了。”他说完便把手从临也的膝盖上拿开了。
临也只好开始慢吞吞地解皮带。这倒没什么难度，他顺畅地把皮带抽出了皮带扣，接下来便抓住裤腰边缘使劲。他在轮椅上有气无力地挪动翻腾，半分钟过去，他的裤子卡在了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
“你明明还能勉强走几步路，为什么不站起来再脱？“静雄看着临也别扭的动作道，然后他的眼睛落在临也的伤口上，就没有再问。可是继续磨蹭下去就要到半夜了，他这么想着看了看对面墙上的挂钟，发现时针早就过了最顶上的刻度。
临也在余光里看到一双手朝自己的胯两边伸来，他感到腹部一阵紧绷，立刻护住了自己的裤腰：
“我能站起来，你借我搭把手就可以了。”
静雄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抓住临也的胳膊往上一提，临也痛叫一声站了起来。但他只有看起来是站着的，他的腿一条比一条撑不住，身体像塌了似地下坠，全靠被静雄抓着胳膊吊在原地。他流着冷汗道：“我说搭把手！你听不懂什么叫搭把手吗！”
静雄松开手：“那你站着吧。”
临也在摔倒之前抬起了手，只要他抓住静雄的肩膀、手臂或者胸前的衣服，他是来得及不摔下去的。但他不去抓牢静雄，而是在触碰到对方前收回了手上的力气。他摔倒后在原地趴了几秒，把自己的上半身撑起来又花了几秒。如果他摔得正一点就可以摔回到自己的轮椅，而他现在只能抓住轮椅的座位和扶手，试图把自己弄回轮椅上。他屡试屡败，正半伏在轮椅座位上喘气时，一只手臂捞起了他的腰，他的腹部痉挛似地抽动了一下。
静雄的手臂箍着临也的肚子走动时，临也的头尾都垂在半空，他什么也想不了。
静雄让临也半躺半靠在沙发上，临也的努力不是完全没用，至少他的裤子已经掉到了大腿根。静雄抓住他的裤脚一扯，两条裤管顺着他的两条腿滑了出来。静雄把临也的裤子揉作一团扔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临也先是一动不动，脑中回放了一下刚才的过程：他一眨眼就离开了地面，再一眨眼就到了沙发上，又一眨眼裤子就不见了。他的身体又发冷又发热，又麻木又疼痛。他向沙发里侧挤去，两臂叠在肚子上拢紧了自己的外套，双腿相互磨蹭了一下，好像在确认自己的裤子确实已经没了。
静雄呆望着临也腿部大片的白色，他把眼睛闭上又睁开，本能地只让自己看临也腿上红色的部分。他也只让自己想新罗通常是怎么包扎的，新罗会先消毒，而他自己常常会跳过这步，但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包括了临也。
临也缓过劲后笑了两声：“小静，你那样做就像把桌布从玻璃底下抽出来。”
静雄往临也的伤口上倒了小半瓶酒精，临也抿紧嘴，鼻腔里溢出一丝闷哼。
静雄拿着把镊子，镊子上夹了一大团棉花，棉花在伤口和伤口周围粗鲁地拖动：”不用憋着，你也就痛得乱叫的时候才不说废话。”
临也痛成了一滩，冷汗热汗交替着从他身上冒出来：“你倒挺有闲心，明天好像是工作日吧？”
静雄把临也受了伤的腿稍微屈起一些：“既然知道就给我闭嘴。”
临也腿上红色的伤口被纱布盖住了。静雄视线的焦点涣散在纱布与皮肤的两种白色之中，忽然意识到他刚才的自我提醒有多怪异。他的目光凭什么不敢直视临也的腿，而像遵守某种礼仪似地，像避开路上迎面走来的、穿短裙和短裤的女性的腿一样？
静雄对临也苍白柔软的腿感到气恼，他对临也的腿嘟囔道：“恶心。”
临也考虑了一下这个“恶心”可能表达的意思，接着发出一声嗤笑：“这还只是我一个人，想想新罗至今为止碰过多少条男人的毛腿吧。”
“不是那种恶心，”静雄对这句话带来的画面感到不适，纠正道，“我在说这种长得像女人的腿恶心。不是觉得女人的腿恶心的意思，是这种腿长在你身上，让我恶心。”
临也有些头晕，他哈哈地笑起来：“你见过女人的腿吗？”
静雄看了临也一眼，他的右手牵着纱布，贴住临也腿上的皮肤，慢慢将纱布缠紧。他的手指和手掌间或滑动在没被纱布盖住的地方，感到临也的腿轻微震颤了一下。他回答：“女人的腿，女人的手，女人的头，满街不都是吗。”
临也腿根发酸，嘴上嘲讽道：“真像是已经失去希望的人会说的话。女孩子如果听了，不是被吓到就是被恶心走吧。”
静雄最后勒了一下纱布，完成了包扎，临也被疼得抽了口气。静雄包扎的手艺厚实又粗陋，临也觉得腿上的皮肤有点冷，静雄的手才刚刚移开。他抬头看着静雄把剩下纱布放回医药箱，又道：“不如你也在轮椅上坐几年，看看你的腿会变成什么样？”
静雄开始还很困惑，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深深皱起了眉头。他低头走回房间，出来时把医药箱换成了一条毯子。他把毯子丢在临也身上，关掉客厅的灯，一言不发地回到房间去了。
小静说的话只要从表明理解就够了，临也想。就像小静刚刚提到了女人的头，但没必要担心小静是在暗示什么，小静说不定到现在也不知道赛尔提的头被自己保存过，以后可能也不会知道。他又接着想，如果自己当初没有把赛尔提的头藏起来会怎么样，他可能今天也还在小巷间躲避飞过来的自动贩卖机，靠自己的两条腿；他也可能已经死了。
临也将身体侧过一些，好让他的伤腿少受到一点压迫。黑暗中突然有了细微的光亮，光是从静雄的房门底下泄出来的，灯光昏暗而温柔，发出光的大概只是一盏廉价的台灯。靠近门缝的地板被照亮了，临也长久地用半盍的双眼望着那块模糊的光斑，直到自己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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