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无妄之灾（5）

【符识】第三千零一支蒹葭

顾凉析

2024/12/15 2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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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西疆的日子，一晃便是数年。
她后来才知晓，她所在的军营并非普遍意义上戍守城池的军队，而是出现异教后朝廷为镇压邪祟教徒专门分拨出来的一支，旨在同异教长期牵制抗衡，不影响关内百姓的生活即可。朝廷从未想过要彻底镇压邪教，一来邻邦各国虎视眈眈，短期内难以抽调大量兵力对抗教派，二来国库连年亏空，朝廷无力供养更多兵马长期驻扎。皇帝那一日会拜访她，也仅是因为这人数有限的队伍已难以抵挡愈发壮大的异教势力，为解燃眉之急，这才向她寻求方法，甚至将她请下山来。
虽被蒙在鼓里，但自始至终皇帝待她不薄，何况所行之事忠于天道，她并无怨言。可营中众人不同，经年累月的苦辛本就磨损身心，朝廷又常常克扣粮饷，时间久了，士兵们难免心生怨怼。为稳定军心，她辞退侍从，凡事躬身亲为，又将皇帝赏赐的金银尽数补贴军用，定期巡视营中了解各部需求，偶尔还下到练兵场亲自教习拳法剑术。数年下来，她的官衔不再有名无实，“镇西大将军”与她“赤鸢真人”的称号一并声名远扬，成了受人景仰和爱戴的象征。
除了整顿军中，她从未放弃过对入魔之人的治疗。整整三年，她钻研妖气的本质，追溯自身力量的来源，模拟并记录运用祟气时经脉开闭和力量的走向，将其授予黑鸢、林朝雨及部分自愿参与尝试的兵卒。结果表明，妖气并非全然不可控，一旦掌握方法，不仅能够强身健体、免受祟气侵蚀，而且可以在战场上淬砺兵刃，提高军队的战斗能力。年末，她将这套方法编撰成册，改称“妖气”为“真气”，可给方法命名时，她却没了主意。
“我知道，就叫‘太虚剑法’吧！”某夜密会时，黑鸢这样说，“既然你不愿意用自己的名字命名，用地名总行了吧？反正大家都知道你是从太虚山来的，叫‘赤鸢剑法’还是‘太虚剑法’都大差不差！”
于是这套方法被正式命名为“太虚剑法”，在军中广为流传。入军营者人人都需修习，可总有兵卒偷懒，又或是天赋缺缺，无法领悟精髓，因而入魔异变之事仍有发生，只是较之前频率有所下降而已。
“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至少比之前少，不是吗？”在军中出现第七个异变者的那日深夜，黑鸢安慰道，“往好了想，要是没有太虚剑法，入魔的人只会比这更多。你已经救了很多人了，真的。”
“可减少和根除毕竟不一样。”她依旧忧心忡忡，将第一卷记录放回原处后，又摊开了第二卷，“此前三人皆于医治中殒命，若这第七者也无法试出结果……”
“那就以后再说，总会有办法的。”黑鸢凑到她案前，双臂交叠趴在桌上，“好啦，别看了，再熬下去天都要亮了！有什么事睡醒了再说。”
她叹了口气：“你若困了，直接休息便是，不必等我。”
“谁……谁等你了！我就是睡不着，在这多待会儿而已。”黑鸢撇过头，半晌又小声咕哝，“……而且之前不是答应了要陪你一起……榆木脑袋。”
她正看到对第五个异变者的用药记录，一时没能听清：“嗯？什么？”
黑鸢没有回答。她这才从书卷中抬眼，发现黑鸢竟已伏在案上睡着了。
……到底还是在强撑啊。
原本澄澈如镜的心湖忽而涌起谜样的暖流，层层涟漪打碎倒影，残片中熟悉的轮廓依稀可辨。她有意平复心境，可于事无补——无意识瞥离书卷的目光一遍遍扰乱思绪，难以言明的情愫与原本的忧虑彼此纠缠，令人不得清净。她只得妥协熄灯，将黑鸢抱回帐中，又回到自己的寝帐睡下。
然而，那夜她抱着黑鸢走出主帐的情形似乎被某些巡逻的士兵瞧见了。总之，自那之后，军中多了些她和黑鸢的风言风语，好在影响并不恶劣，她也无意多管。倒是黑鸢每次听见都要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辩驳几声，如此一来反而显得像是有什么隐情一般，流言也因此传得更甚了。
在数不清多少次撞见黑鸢与士兵吵得不可开交后，她还是派朝雨递了象征会面的石块：“不必与他们争辩，那些谣言不过捕风捉影，自然消弭不过早晚之事。”
“你知不知道他们在传什么啊！”黑鸢仍是一副气恼的模样，“他们……他们居然说我俩是那种关系！最离谱的还说我是你包养的……我自己明明也有俸禄好吧！”
她疑惑地眨了眨眼：“什么是包养？”
“就……一个人花钱养着另一个人，被包养的那个什么都不用做，好好活着就行。”
她思索片刻：“那来这军营前，我的确是在包养你。”
“你，你……我……”黑鸢登时语塞，半晌愤愤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包养是贬义词！贬义！反正我俩不是这种关系！”
“那是什么关系？”
“这……你问我，我哪知道。”黑鸢挠了挠头，移开目光，“你当朋友也行，当别的什么也行……哎呀，反正不是他们传的那种！”
与黑鸢之间的联系就这样模糊又紧密地保持着，至于个中机理，她们谁都道不出个所以然来。与此同样含混不清的还有对入魔者的治疗手段。继开创太虚剑法后又三年，她尝试了不下几十种方法，历经四个异变者，可除了验证了部分草药有延缓侵蚀的功效外一无所获。所有试验均以失败告终，最坏的一次甚至引来了成群的妖兽，所幸军中反应及时，迅速列阵清缴，这才使营地免于灾殃。
“如此规模的妖物……外面必有异教活动。”当日晚，她在主帐召集诸将士共议，“依妖物行进速度，敌营据此路程不远，若斥候一切顺利，今夜便能探出敌帐所在。”
“妖物刚被我等剿灭，那异教缺了主力，防守必定薄弱。”开口的是安西将军——在她到来之前，数这位前辈的官职和声望最高，“此时进军正是良机，若大将军有意，在下愿领兵出战，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她点头应下：“将军所言在理，只是敌方对此等数量的妖兽不加看管，恐怕有更强大的妖物作为后手，不可大意。”
“大将军若是不放心，在下多带些兵马便是。”
“不必。”她抬手制止，“此战可借机一探敌方虚实，我会亲自率军出战。汝且随我同去，届时兵分两路，见机行事。”
对方迟疑一瞬，随即俯首行礼：“在下领命，只是这军营……总要有人照管才是。”
“然，我已有安排。”她回答，看向帐中一众将领，“振威将军、忠卫将军暂代日常事务，分管东西二营，每日习武练兵，不可懈怠；左将军代掌营中治安，若有妖物来犯及士卒异化之事，即刻按规处理。若有要事难以决断者，可报朝雨传信于我，回信到前，依振威将军之命行事。”
四人一齐作揖：“是。”
六年过去，林朝雨已从幼童成长为少女。她起初将其当作侍童培养，后来有了太虚剑法，便将人留在身边亲自传授。碍于军中事务繁忙，林朝雨的修习进展平平，好在根基比他人扎实很多，目前姑且算是有自保能力，将来慢慢发展也不会太吃力。
当夜，她将朝雨留与黑鸢照看，率军向异教所在攻去。如她所料，这支异教不仅控有大量低等妖物，营中驻守的五只两人余高的人形异兽更是令人毛骨悚然。正面强攻不得，她索性扎营附近，以二百人为一小队轮流侵扰敌阵，敌进则退，敌守则攻。如此游军数日，纵然妖兽不知疲倦，异教徒也早已不堪其扰。第七日夜，她亲率全军突袭，将几日来分析所得的特性和弱点悉数用于实战，一马当先，连斩四只异兽。异教徒失了主力，不出半刻即阵脚大乱。待到天明，戍边军彻底攻破敌营，捣毁祭坛，剿灭妖兽，俘虏信众二百余人，可谓大获全胜。
出师告捷，军中士气大涨，可直到凯旋归来，才知营中出了变故——同一夜，营中看守的第十名异变者突发暴动，两名守卫来不及发出声响便当场毙命，巡逻队又恰巧走远，未能发觉异常。异变者闯入寝帐，杀害七人，重伤十余人，随后被赶来的左将军黑鸢所杀。与此同时，营地另一侧出现第十一名异变者，所幸振威将军就在当场，及时出手将其制伏，虽无人死亡，但受伤在所难免。
懈军本是死罪，可黑鸢向来人缘很好，诸多士兵将领皆下跪稽首，只求网开一面。面对一众人的求情，她终是下了裁决：“……左将军疏忽职守，防范不力，虽有将功补过之行，亦不免皮肉之苦。杖责五十，禁闭三月，期间暂卸将军之职。”
黑鸢于她面前伏身，声音里听不出悲喜：“谢大将军开恩。”
那掩于长发之下的神情，她已不忍再看——此事本非黑鸢之过，却不得不令其卑躬折腰。那一日，她将枉死的九人连同异变者葬于军营以西二里的荒丘下，在坟前伫立良久。林朝雨陪在她身侧，同样静默不语。
边塞的落日何其殷艳，如长安城锻兵铺里熔融的铁水，如异教首领颈中刺目的猩红。战胜的喜悦于血色的余晖中消散了，连日作战的疲惫也仿佛一瞬间重回身躯。她原以为自己能撼动荒原的死寂，不曾想这无垠的戈壁才是自己希冀的坟茔。
她终究不是仙人。她救不得苍生。
于是她问：“朝雨，我……做错了吗？”
“朝雨不知。”少女这般回答。
红日在地平线下冷却了，长夜合拢墨蓝的帷幕，吹熄最后一丝残存的微光。她从未感觉边塞的夜如此之冷，冷得彻骨，冷得心寒，她分明已在这里度过了六个春秋，向异变的真相探索了千百个日夜，到头来却希望渺茫，甚至酿成苦果。
她不敢想如若黑鸢没来军营，如若振威将军不在第十一个异变者的现场，这次事故将会是怎样的后果。她是将军，她可以舍弃所有，可以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可她不能用属下的命去冒险——
无论士兵，还是黑鸢。

“嘘。”
那日深夜，她破天荒地违了军纪，设法自帐后潜入了禁闭室。黑鸢身上的伤痕触目惊心——五十杖非常人所能承受，即便是黑鸢，也已落到难以动弹的境地。她心情沉重地替人上药，沉默着一言不发，倒是黑鸢看出她心情不好，有意出言宽慰：“没事，这点伤，过几天就好了。”
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停顿。她看着那些带着瘀血的伤痕，叹息一声：“……是我对不起你。”
“哪里的话，本来就是我没守住。”黑鸢回应，又颇为吃力地爬起来，靠到她身侧，“别太自责，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我不该留下入魔者的。”她顿了顿，望向黑鸢的眼睛，“你本不必受伤，那些人……他们也本不必死。”
“不，别这么想。”黑鸢摇头，不由分说予以否认，“要错都是别人的错，干嘛怀疑自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比全天下九成……不，比全天下所有人都好。”
黑鸢的眼瞳历来很红——那火一般的颜色本该刻画她的飒爽和傲气，此刻却在她的连累下沾染不堪。她不再多言，刻意扭头避开了对方神色里明晃晃的担忧：“……你猜到了。”
“没什么猜不猜的，这是迟早的事。”
迟早……是了，从一开始，黑鸢就是不赞成她寻药救人的。
“你是对的。”她轻声道，“六年了，黑鸢，整整六年，我真的……我已经尽力了。”
“我知道，我可一直看着呢。”黑鸢回应，“所以我说，你做得比所有人都好。”
刹那间，一股无名的情绪突兀地塞住了咽喉。她觉得这一刻理应有泪水滴落，可事实上，她只是木然地呆坐着，直到嗓中的苦涩溢满口腔。
一双手沉默地抱住了她。
她闭上双眼，想要回拥的手却在意识到对方背上的累累伤痕时停在了半空：“……对不起。”
“你不用对我说这个，我不爱听。”
“……我准备放弃那些人了。”
“我听你的，你决定就好。”
她垂手，将脸埋进黑鸢的颈窝。恍惚间，她又找回了多年以前山中的闲适和温暖，在她一手缔造的禁闭室内，在黑鸢的陪伴中，身侧的烛火依旧在燃烧。
它燃尽了旧日的希冀，摧毁了理想的残片，惟余冰冷的灰烬等待着第二日的到来。

她开始着手制定新的军规——关于妖兽和入魔者的更加详尽的规章，将所有可能出现的危险情形悉数列举，并罗列对应的解决措施。在新的规定中，她将入魔者的称呼改成了“死士”——因为一旦入魔便无药可医，状况同死者无异——爆发异变时也不再以活捉优先，而是尽可能保全生者性命，再设法将入魔者处死。自此军中再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死士伤人事件，戍边军也日渐强盛，可她隐约觉得有什么变了——
“带走吧，”她甩下刃上尚且温热的血，对林朝雨吩咐道，“通知队率重新编排什伍，明晚日落前需将新的分配情况上报备案。”
“是。”林朝雨应声，又犹豫般开口问询，“那……这次是否还要修书通知他的家人？”
她垂目，没有分给死士任何多余的眼神：“……不必了。”
某些恻隐之心就这样被黄沙葬在了过去，即便面对牺牲和杀戮也掀不起一丝波澜。她说不清这样的改变是好是坏，但无论如何，当身染瘴气的济阴太守之子不远千里前来央她相救时，她还是心软了：“我并无根治之法，但有几方药可延缓此症发作，若能习得太虚剑法，可保汝几十载无虞。”
“在下无才，惟求几年寿数以养父母，还请仙人赐方！”
对方满身尘土，神情近乎哀求，身上紫色的纹路尚不明显，一些典型的、将要异变的特征也尚未显现。她终究不忍依军法处死，只是将多年来试出几样可以减缓侵蚀的药方赠予了对方，又花费数日教授太虚剑气中最基本的练气之法，嘱咐道：“若乡里有罹患此症者，可将此法传予他人，切勿藏私。”
太守之子满口答应，再三拜谢后离去了。
她遣门口的侍卫去召营地外独自修行的林朝雨，目光却瞥向帐后一角：“……看来关内亦不太平。”
躲在外面的身影不情不愿地探进头来：“我还以为藏得很好呢……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刚来的时候。”她回头——黑鸢正气鼓鼓地盯着她，像是玩捉迷藏却第一个被人发现的孩童，“朝雨暂时回不来，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黑鸢也不客气，径直掀了营帐帏布闪身进来，又将那几角重新安置妥当：“你怀疑那些异教徒进到关内了？”
“不无可能，总该让两关的戍卫多提防些。”她答，自书案下翻出新的木简来，“我会修书说明情况，晚些让朝雨送去好了。”
“你怎么总让她送这送那的，我去也行。”黑鸢撇了撇嘴，似乎有些不满，“我肯定比她快，而且还比她靠谱。”
“所以朝雨还需要历练，你做更重要的事就好。”
“话是这么说，可谁都知道我的兵被忠卫接管了，我现在就是个虚职，什么活都没有！”黑鸢自顾自坐到桌边，听起来似乎怨气更重了，“而且哪有什么更重要的事，翻来覆去能做的也就那么多，七年了不还是一样和那群异教周旋，连要赢的意思都没有。”
“问题就出在这里。”她打开砚台，视线掠过帐外，刻意压低了声音，“异教若是发自少数几人，一年便足以荡平灭尽，若是出自民间团体，五年理应能查出根源。而如今僵持已有七年之久，每每一支刚息，另一支又起，如山中草木生生不息，可无论搜查敌帐还是逼问俘虏，其源头又无迹可寻，仿佛被人故意抹除了痕迹……”
“你是说，异教背后还有势力？”
她点头：“我希望你能帮我探查此事，从长远来看，事关重大，我只能相信你。”
黑鸢没有立即回答，抱臂似有考量：“可以是可以，不过……要是我今天不来找你，你就不给我安排了？”
“不，我本打算再过几天。”她自文书中抽出一支发黑的木简，移至灯火下照亮，“上一次得胜后，我们在异教营中发现了不同寻常的灰烬和痕迹。前几日外出调查的队伍发来回信，在阳关一胡商那查到了线索，其中灰烬源自天竺的某种药材，痕迹则是西域之外某民族的生活习惯所致。我原准备将此事查清再与你说明，也好先有头绪再做决定。”
“行，我懂了，不就是四处跑跑，到街巷里探探情报嘛。”黑鸢摊手，满脸的不以为意，“再不济就混进异教里，套出机密来，再里应外合一网打尽！”
“哪有那么容易。”她哑然失笑，以木简敲了下黑鸢的掌心，“异教毕竟存在思想上的控制，除非别无他法，否则不必铤而走险。”
“好好好，那剩下的就是轻松活了。”黑鸢站起来，慢条斯理地伸个懒腰，“我就先回去了，你查出来东西再叫我。”
她看着黑鸢转过身去，背影与以往无数次告别的场景渐渐重合，某种一直存在着的顾虑忽而自纷繁的公务中剥离，就好像糟乱的麻绳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格格不入的绳头，令她下意识地出手攥紧。
“黑鸢，”她唤道，“你有什么话，或者……什么事想和我说吗？”
对方脚步一顿，随即侧首，神情里明显是故作轻松：“没有啊，我能有什么事。”
不，你一直有，在太虚山的时候就有了。
从一开始，你就怀揣秘密来到我身边，直至今日，你仍未与我全盘托出。
她摆了摆手，示意人可以走了：“嗯，有事记得和我说。”
“好——放心吧。”
她与黑鸢已相处了十年有余，对方个性如何，她再清楚不过。既然黑鸢如此回答，说明她所隐瞒之事与当下的形势无关。
黑鸢啊……一点都不擅长骗人。
从来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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