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一梦江湖|原楚留香手游】人面桃花

之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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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
上巳，十丈红尘匝地，小檐日日燕归来。
帝君诞，乌鸦喙赤，见之者昌；黑虎驱奸，逆之者殃。
“混元六天，传法教主。修真悟道，济度群迷。普为众生，消除灾障。八十二化，三教祖师。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三元都总管，九天游弈使。左天罡北极，右垣大将军。镇天助顺，真武灵应。福德衍庆，仁慈正烈。协运真君，治世福神。玉虚师相，玄天上帝。金阙化身，荡魔天尊。”——《玄天宝诰·志心皈命礼》
	
世人皆知武当五子，初坤、初离、初坎、初震、初巽，如今又多了一位初艮，离艮交替，八卦轮转。山在火下，曰火山旅，巍巍岳峙，沐之朝阳，稍见亨通，出行合乎道义，必逢吉祥；火在山下，名山火贲，艳艳红花，茂盛繁华，小利有攸往。
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好兆头。
“大道无形，方寸何凭。在人人、智见高明。”
奈何孟章已经听不到旁的任何声音，满脑子想的都是快点回房脱了这套胸口漏风的和光衫。
三天前他回到了武当，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莫名其妙的一箱五百两银子——若是箱子有名有姓，能说会道，洛镇的断魂手之谜或许就能迎刃而解，楚留香却是大大方方把箱子推到孟章面前，曰小友替我揽了一个大麻烦，楚某所欠的酒宴便再加一顿，而这报酬小友莫要推辞，交与真正需要的人罢。
明明是给麻烦换了一个礼盒，哪里能说是报酬呢。孟章无声叹息，他头一回觉得钱财真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若让蔡居诚听到这番感慨，估计要用那五百两银子砸死他才解恨，不过有萧居棠从旁照应，应该不会出什么温饱问题。
“能降衆欲，解断群情。作闹中之闲，忙中静，浊中清。”
方思明看着不缺钱，一身星月，偶尔也有些江湖人人的追求，饮下最烈的酒、拥抱最美的女人、结交最好的朋友。第一条他做到了，他喜欢最浓烈的，也是最廉价的烧刀子，第二条有点困难，至于第三条……
	 
朋友？什么是朋友？
只有有用的人才会被需要。
没有人会毫无保留地愿意和另一个人交好。
你可知晓我的身份？
你若知晓便会后悔！
	 
对方双眼通红欲言却止的模样犹在眼前，而那仓惶逃离的背影又让孟章忍不住磨牙，我被别人塞了一个麻烦，我还要去找别人的麻烦。
可不论是神秘的红衣女子还是耀眼的方思明，他们好像一缕缕烟，远而望之招摇引人入胜，迫而察之却遍寻不到，若即若离，教人心焦难耐。
“情态如婴，怀抱如冰。自朦胧、觉前程。”
他尝试给方思明写信，而飞鹰回来时，后颈上的竹筒密封完好，他又试着附上一些礼物，例如本地的酒曲，或者一小瓶自制的百花露。飞鹰在外飞了一圈又把东西原封不动带了回来，这比蔡居诚那般拆信不回只管收礼的做法还要令人哀怨。
至少让我知道你安好啊……孟章把信纸凑近烛火，默默烧掉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倒是昨日左君照回了消息，她正在华山候一株难得的雪灵芝，云软筋散解药或许有望，无论成功与否，待两方事毕，于严州会面。
若蔡师兄能解了软筋散，于朴师叔也好有个交代，此后山高水长，蔡居诚与他再无半点关系。
啊呀，那小尘岂不是得还回去！
“吾言致祝，君耳深听。下十分功，十分志，十分诚。”
清音方歇，风雨又来，掌门萧疏寒才退至殿内与贵客讲道，致虚长老闻道才立刻点名初艮道长，说要指点他一二。
孟章那窜到天外天的灵识适时回归肉体，猛的一眼注意到人群中黄乐那目光，仿佛在打量一个将死之人，七分同情二分悲怆，剩下一分自然是看戏，毕竟闻道才不会真的打死他，其他同门皆是如此想，包括宋居亦。这家伙居然在背后开局，势要赢个满堂彩！唯有邱居新神采奕然，一笑吹暖季春最后一枝桃夭。
师兄你别这样，我怕！
	 
武当弟子皆知武当武道修为最高者并非掌门，而是致虚长老——闻道才一心以剑证道，几乎不参与门派事务，自家弟子也多在武道上有所成就，负责整个武当山的巡视工作。起初致虚弟子的衣着随他们师父的心任性为之，放眼望去热热闹闹如金陵鼓楼街的染坊，最后在谦亨长老薛道柏的强烈要求下统一换上了镇玄套，独树一帜，反而成了武当山一道会移动的风景线。
闻道才对此充耳不闻，全心全意练剑，甚至宋居亦和黄乐这一对皮皮虾三番五次偷他私藏的桃花酿都没被斩无极劈死，今日一反常态要指点后辈甚是难得，顿时玉虚宫前挤满了围观的弟子，连太和桥上也堆满了人，乌央央一大片，密集如乌鸦觅食。
闻道才其实存了点私心——之前受掌门嘱咐传授孟章剑道要诀，不知这个小弟子悟了几分又学了几分，趁此机会检验一下，若是浪费了师兄一番苦心……
哼。
身后前排弟子闻此冷哼，唰唰如大海退潮倒退了一大截，而对面的孟章显然处于惊愕过后意外淡定的状态，不禁令人猜想武当小师弟面对大魔王是否已经放弃了挣扎。
宋居亦坐庄，左手买闻道才胜，右手买孟章输。
风止，树静，人不语。
闻道才长身鹤立：“我只一招。”
孟章持剑还礼：“请师叔不吝赐教。”
闻道才右手捏决，起势便是绝学斩无极！
孟章自己只用过一次斩无极，那红衣女子本身艳而娇媚，一颦一笑皆为蛊惑人心，一招一式皆是勾引诱导，形如夜之鬼魅勾魂，因妖生于浊，需要天地之清气拂去心之惊怖、魂之彷徨，使其尽数归于混沌，不知食色也。
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
闻道才别有领悟，行神如空，行气如虹，第一斩开野大荒，三辰昭昭，茫茫天地眼意阔，他心中敞亮无比，八方通达，一试便知对方深浅。
孟章慢了一拍一着并未出尽全力，推演八卦运气化剑，荒野之上忽的出现一道河流，一路奔东势头不减，遇山则绕遇谷则填，高歌猛进分出众多支流，二着他以攻为守，混元生两仪，四象运衡玑，反向闻道才打出多道剑气，化去第一斩大部分劲力，那些四散的剑气有的钉入墙壁，有的飞向桃树簌簌折了许多残花，剩余剑气也足以将他狠狠逼退至浮台边缘。
荒原看似无边终有尽头，气海无风起浪，不过微微波澜也令他心头一痛，险些呼吸不稳。唯有闻道才岿然不动。
“你心绪浮躁，杂念甚胜野蔓。”
此刻闲庭落英纷飞，乱花渐欲迷人眼，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只觉五行之气调度五脏，五音兮纷繁，芳菲菲自满天，仿佛置身于太古之境。孟章凝神提气迎上，接下闻道才第二斩，但见晴天旱雷当头，幽幽空山一分为二，成峡生渊，云成游龙，渊生潜龙，上有走云连风吹散薄雾，下有曲折之道激流勇进。
晦涩冥冥，浊浪排空，气海翻涌难平，浪推浪推进四肢百骸。这一拼，山海皆已崩，竟是个势均力敌！
“你心有顾忌，不甘冒进，又不得其法。”
三山沉海五岳倾倒，众人只觉地龙初醒搅得脚下不安宁，相互扶持稳住身形，彼此之间耳语不断，皆为他二人剑意碰撞所生幻相惊艳，更多的惊讶来不及表现，那边闻道才蓄势待发，他的剑意更盛！更凌冽！脚下的浮台经过两次摧残早就断了支撑，从中间龟裂拆开，二人各据一半于水面起伏。
手中剑同样断成两截，匣中剑鸣啸不止，孟章弃掉残损的剑柄，二指夹起那截断剑，注入真气以为器，面对扑面而来排山倒海的剑势，他的剑气不过一叶扁舟，飘摇不定，不乘鲲鹏之背不可图南。
鲲在何处？北冥有鱼。
鹏在何方？化而为鸟。
将往何处？
此时此刻，他心中一片清明。
第三斩，看青云、雨过山水。
那断剑擦过闻道才侧脸，削了身后一枝桃花，汹涌剑气猛的收了势，折回头席卷残红扑向一众围观弟子，一时间满目春色关不住，百雀啼鸣听不尽，一片桃花瓣将落在闻道才剑尖上，被剑气一荡悠悠飘落随水而去。
道往何方？
孟章只觉一缕清风拂去面上尘埃，还他一头青丝，明明未及弱冠，忽而感慨韶华尽过了，百年如梦，有似希夷。这十七载之中，从无些个烦恼，仔细思量好，追欢及早，遇友追朋笑，任玉山摧倒。
争如我，懒散生涯贫与素。兴时歌，困时眠，狂时舞。
他抬手作揖，笑道：“多谢师叔指点！”

月映寒潭，无风水自流，皱了银波玉面，皆因动错念，染着处、便生烦恼。
如何是道。这一点，古今寻求颠倒。
水中月为何恼天上月？天上月亘古不变，阴晴圆缺非是风动、云动，而是心动。
邱居新在看他的天上月，那是他的道。
孟章路过长生殿时动了点歪脑筋，借着树影月影摸到邱居新背后——邱居新正好回过头，见到了张牙舞爪试图装神弄鬼的小师弟，发出疑问的声音。
“嗯？”
孟章被抓现行，做贼心虚似的吐吐舌头，没个正经：“呃冒昧深夜打扰师兄修道，只因心中存疑，还望师兄不吝赐教。”
“嗯。”
若也般般放下，有何微奥。
	
上一个夜，仙人乘龙而来，云龙不见首尾，唯有鳞片映月，须臾间吞吐明珠。
这一个夜，谁家玉笛暗飞声，何人对镜梳妆，新月如眉。
这边薛道柏刚把几个对月卖弄乐技的弟子轰回房，那边孟章揣着一物什遛上金顶——果然掌门萧疏寒依旧在原处观月，不时掐算机缘，他鲜少流露情感，无大喜大悲，不知这一卦是福是祸，而无论福祸相倚，萧疏寒总能坦然面对。
“师父，弟子有一事请教。”孟章取出那柄断剑，经池水浸泡、冲洗，掌心仍能感受到残存的一丝凌然剑气。闻道才剑骨铮铮，一招斩无极，三式剑意全然不同，令人回味。“弟子曾受闻师叔指导剑道，他告诉弟子‘以心化剑，心纯御剑’，今日比试之后弟子似乎有所领悟……闻师叔的无上剑道，是否与他坚守自己的本心有关？”
萧疏寒反问：“你有何悟？”
孟章答：“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神练成道，道即我心，道心合一，练气、练神，最终皆是练心，道之所在，剑无所不往。”
萧疏寒颔首：“闻师弟此人，看似痴迷剑道，不顾忌他人，但若与他相熟，便能理解他的纯粹，他的处事自然之道——这一点倒与我一位旧友十分相似。”
这时紫霄宫那边飘来一阵断断续续的笛声，听得出吹笛者技艺生涩，且气息不稳，笛音如石子投河一个个响噗通，勉强连成一串歪扭的调子。孟章一愣，眼见紫霄宫勉强亮起星星点点灯火，某人大喝一声，一道剑气劈断了笛音，万籁复归寂。
萧疏寒看着稀疏的灯火重新熄灭，淡淡道：“若能调整吐纳之法，可成一曲。”
孟章小小一惊，疑惑道：“师父也知晓音律？”
“略知一二。”萧疏寒右手习惯抚向腰间，似乎那里常年佩戴着什么，只是如今空无一物，他手持拂尘沉默良久，本来明镜台空无一物，不惹尘埃又何需拂去尘埃？他说：“我那位旧友倒是善于此道。”
“便是与闻师叔性情相似的那位前辈？”
“正是。他是一位光明磊落之人，他让我明白当一人处在纷繁人世中时，八面玲珑只是执于虚妄，保持至纯至真方能发现万物的真相。”
这真是头一回听到掌门师父提及关于自己的事！孟章有点小兴奋，恨不得掏出松子就地坐下开始倾听故事，然而萧疏寒言尽于此，似乎这个故事就是这般单纯：过去有那么一个人教会了他这样一个道理。好像就是如此简单，没有什么波折，也没有更多精彩的瞬间了。
他想到了，念及了，于是自然而然对着后辈说起这么一件事。
一缕轻云飘过，稍稍托起一弯月色，又悄悄离去，金顶上的影子没有太多明暗的变化。
孟章却是个异类，自己的问题想不明白懒得多想，别人的故事讲不清楚非要弄懂，没心没肺又忙忙碌碌过了这么些年，直到今日被闻道才打回原形，好奇心比猫大，挠挠头，直接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都说师父一生清峻如谪仙人，可我觉得，师父也并非那般无情？不是喜怒哀乐爱恶欲，也不是生死口目耳鼻，这个‘情’我还理解不了，但我感觉，它并非世俗的所认为的那般。”
萧疏寒再度沉默，眉目淡如画，静默伫立如松柏，许久，才缓缓说道：“并无不妥。我也曾有情，只是故人远行未归，有情也是无情。昨日亦或今日，有情亦或无情，已然毫无分别。”
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二三十年前，江湖上少女们都在追逐的江湖少侠：楚遗风、萧疏寒、竹先生、幽扶摇，老朽曾在金陵亲眼目睹其二掷果盈车之景，春意融融，花开花落随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一月后，严州城外茶摊，一白须老头惊堂木一搁，几个茶客会意把铜板丢入他收钱的小笸箩里，白须老头故意卖个关子，等茶客们纷纷翘首以待，这才继续说道：“首先说这位竹先生，无门无派，本是中原一大户之家。时值洛阳饥荒，瘟病肆虐，竹先生生得一副菩萨心肠，散尽家财施药布粥，救助灾民，直至疫病祛除，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孟章和左君照各据茶桌一角，对视一眼。
“洛阳多少百姓得了他的好，皆说此人乃是菩萨下凡，于是请人为他画像供于庙中，享用人间香火。如今洛阳依然保留几处竹先生庙，因其容貌昳丽，有的少女只见了画像便害了相思病。”
白须老头深深叹道：“她们盼望总有一段天赐的桃花缘，却不知人面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一众茶客唏嘘不已。
“而那幽扶摇曾是云梦男弟子，当年的风姿，也算是响彻一时。后来因使用禁术犯下滔天大错而被逐出云梦，自此，云梦再未收过男徒，幽扶摇本人亦不知所踪。”
茶客甲打断道：“老头，先不谈这些儿女情长，今日可还有什么江湖段子？”
那白须老头轻轻嗓，缓缓说道：“既然说了当年的少年侠士，那接下来我就说一个震慑江湖的大魔头。”
茶客乙接话：“可是那个江湖人称‘邪里风’的左君照？”
满座哗然，左君照刚下嗓子的一口茶结结实实喷了一桌子。孟章立刻来了兴致，面向说书人又多抓了一把松子。
“不错，正是此人。此人行事乖戾，不受江湖道义约束，随心杀戮，不可捉摸。”说书老头惊堂木一拍，语气骤然加重：“此人曾在一天之内连杀三百三十三人，其中不乏赫赫有名的江湖正道人士。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故有‘邪里风’的称号。”
左君照捋了袖子就要往说书老头那边砸，孟章眼疾手快把人摁回座位上，幸而他们专门挑了僻静的角落位置，所有茶客的目光都集中在说书人身上，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左君照闷着气无处使，只好捏着茶杯，粗陶杯子哪里禁得住这般折腾，喀喀裂开几道口子：“我什么时候有了‘邪里风’的称号了！造谣不要钱但也不要当着当事人的面啊喂！”
孟章低头憋笑，说话不大利索：“冷静冷静！噗……不不，看他还能说什么！”
果然，又一茶客受到了惊吓，整个人也颤抖起来：“连杀三百三十三人……此人当真如此可怕？”
茶客丙道：“不错，我也听说，此人非但杀人，连牲畜也不放过。听闻他曾在江南小住几日，那几日江南郊外，尽是水牛尸体！”
左君照一摔茶杯：“我现在就打死吖，让这谣言坐实了！”
孟章料定好友不会真的动手，早就笑瘫在桌上，肩膀抽个不停。
茶客甲骇然：“连水牛都不放过，他是要吸血不成？”
茶客乙面露凝重，叹道：“此等邪魔歪道，想必是练功走火入魔，唯有牛血续命……”
众茶客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放他娘的屁，我明明是靠掌门续命！”
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孟章悠悠抬起头，对上左君照那深如秋水的眸子：“你刚刚，说了什么？”
“结账。”
青衫来去不留痕，孟章无奈耸耸肩，只得快步跟上。这时听得背后白须老头咂一口茶，又绕回了昔年少侠：“有道是‘断月山下埋侠骨，人生如寄旧天真。’却说当年，楚遗风与萧疏寒齐名，一是华山七剑之一，一是武当张真人亲传，他二人……”
	
左君照与孟章一前一后进了城，照例找个小吃摊边吃边聊。绿豆糕桂花糕冰晶马蹄糕，小混沌面老鼠茶叶蛋，再来一盘元宝虾饼，别的不管，垫一层肚子再说。大厨马福山又惊又喜，看这两人风卷残云般将各色点心吞吃一空，忙问道：“小店特制青梅干，酸甜可口老少皆宜，两位客官要不要来一点消消食？”
“多来点，我要送人的。”左君照应道。
马福山屁颠屁颠到后厨打包去了。
待耳畔落了个清净，左君照先丢出一只白色小瓷瓶，解释道：“软筋散的解药。我找雨梅打听过了，黑市卖的所谓解药不过一张方子，药材昂贵难寻且药性猛烈，先不说蔡居诚是否还有财力拿到解药，他中毒已久，这一剂药下去恐怕会伤了功体。你写信给我的时候我正在翻阅云梦典籍，发现另有法子，较之更为稳妥。”
孟章拿过那瓷瓶在耳边晃了晃，听着药丸碰撞的声音心中不安总算烟消云散，笑道：“这就是你上华山的原因？我以为云梦足以网罗天下药材。”
左君照苦笑一声：“那一味雪灵芝华山独有，生于苦寒之地且在雪顶之巅，极其珍贵，华山自己都藏着掖着，宁可找你们武当借钱也不舍得卖了这压箱底的宝贝。我在山上蹲了几天几夜，才打听到二师兄风无涯手中有一株，这回要不是我帮了华山一个大忙，你的蔡师兄可真没救了。”
孟章瞧瞧四周，改用方言与左君照交谈：“华山出事了？”
“万圣阁突袭华山，领头的是七鬼之鬼琵琶，以及——华山大师兄，齐无悔。”
孟章愣住：“这是怎么回事？”
“万圣阁用圣药控制了齐无悔，风无涯拼死阻止，鬼琵琶要齐无悔了结风无涯，熟料齐无悔反取了鬼琵琶性命。万圣阁众自乱阵脚，不战而败。其他的恩怨情仇你不如去问明笙，她肯定知道的多。”
孟章想到洛镇陆明笙不辞而别一事，不由得将两件事联系到一起，猜是陆明笙那位谷师妹提前收到了风声，碰巧在洛镇遇到了陆明笙，二人一合计星夜兼程赶回华山。
不过这也只是他的猜想，万圣阁几次三番对名门正派出手，翟天志怂恿蔡居诚刺杀天子，鬼琵琶利用齐无悔突袭华山，皆是以失败收场，而早年鬼爪姜疏大闹少林只为逼出一位大师，却连累许多弟子身死。若万圣阁偃旗息鼓重整再来，下一个目标会不会是暗香或者云梦？他们究竟目的何在？
这江湖，真要变天了么……
他又问道：“你怎么拿的雪灵芝？”
左君照淡淡道：“我替齐无悔解了瘾，风无涯自然把雪灵芝让给了我。”
“那陆明笙没事吧？”
“活蹦乱跳的，还说要你赶紧入赘华山明年她好抱俩师侄。”
“再见！”
左君照兀自捧腹大笑，终于扳回一局笑够了本。“行了不逗你了，明笙说因缘自在人，她可管不住她师妹，让你自求多福吧！”她以绣帕掩口，眉目弯弯收敛多余神采，又变回了那个懒洋洋的云梦医者。
“说正事，你得记着。白瓷瓶的药丸一共七枚，蔡居诚每七日服下一丸，你就从旁为他疏导真气，一共七七四十九日，软筋散毒方能除尽。自服下第一丸药起药不能断，依我之见你们最好找个安全僻静之处，点香阁是不能待了，谁知道蔡居诚的日常饮食加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左君照又掏出一只更为小巧的红色瓷瓶摆在桌上，说道：“这里只有一丸应急的药，可以暂时压制软筋散的毒性，若两个时辰之内不能逃离点香阁，我劝你还是放弃蔡居诚吧。”
别把自己搭进去。她蠕动嘴唇，并没有出声。
这一回我可不能陪你闹了。
孟章小心把两只瓷瓶收入怀中，看着左君照，十二分的诚恳：“阿左，谢谢你。”
左君照嫣然一笑：“小孟，再说谢字我抽你。”
孟章招来大厨：“老板，刚才上的所有点心小吃汤羹再来两份！钱不用担心，好吃管饱就行！”
马福山大惊失色，他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故地重游，又只剩下孟章一人。
几重繁华，层层纸醉金迷之下的金陵城，在瑰色阳光下显得模糊虚幻，街头骑竹马拿风车互相追逐的孩子、吆喝的卖花妇人、对当下时令评论的江湖人士，还有一直坚守瓜摊绝不挪窝的瓜王王猛……这些过分熟悉又陌生的场景闯入眼帘，孟章恍惚了一下，甩甩头改向应天府走去。
熟知整个江湖的或许是百晓生。
熟知所有高手的或许是李红袖。
熟知任何细节的却是欧雨梅。
长了舌头的故事，闭口不谈的秘密，只要它们在这个江湖发生了、存在了，她总能想方设法挖出来，但不会利用这些信息去交换任何利益。这个暗香弟子基本不走暗香路，许多事摆到明面上跟着孟章一起瞎搞，更多情况下欧雨梅干脆一个人乱搞，最后往往把自己搞进了应天府的大牢。
孟章揣着一小包青梅干前去探监，路上花了好些银子才打通关系，毕竟欧雨梅这种身份特殊的熟客只能住最深处的头号囚室。领路的王狱卒头一回见到有人来探望那暗香女子，忍不住话多了几句：“那个女人来来回回好几次了，每次都是那种看起来没毛病做起来有问题的芝麻小事，我都怀疑那个女人是不是看上我们哥几个中的谁了，不然怎么三天两头往牢里钻呢，大好年华浪费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真是稀奇！”
孟章笑笑：“人各有志嘛~”
“你们这些喝江湖水的占了我们吃公家饭的告示牌挂榜也就算了，大家互不相扰各自安好，干嘛非得跑来我们这里找麻烦呢？”
“怪我咯。”
正午的太阳照不穿厚实的地下世界，黑暗把空间压缩令人窒息，嵌入墙壁的油灯默默燃烧自我，摇晃腐臭的烟，这里阴暗潮湿，长满了青苔，好似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永远相随，仔细听耳边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仿佛深眠的心跳，而脚下滑过的水渍是漏出的血迹，教你每一步走的也不踏实。牢笼大概是八仙桌、胭脂窑外，世间消息的魔盒，孟章大概可以理解为什么欧雨梅热衷于坐牢，但是他不能忍受被困住的境况。
换言之，蔡居诚也一样。
再过了一重门，王狱卒指着最里一间火光明亮的牢房，无奈道：“道长你行行好，劝那女人别再犯事了，咱们兄弟出趟差也不容易，求求女菩萨不要折腾我们几个了。”
这头号牢房的布局着实不一般，四方皆是铁栅栏，无门无窗，顶上拴着一条胳膊粗细的大铁链，直直伸入黑黝黝的天花板。欧雨梅坐在一圈火炉中间闭目养神，不知练的哪门子心法（也不知牢房里怎么会允许有炉子这种东西）。孟章叩了叩铁栏，她睁开一只眼，忽的闪现至孟章眼前，双眼紧紧盯着孟章手里的青梅干，一张漂亮的脸蛋快被铁栅栏挤变了形。
“阿左也知道了？”欧雨梅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
孟章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关乎我？”
“你完了。”
火炉中的木炭噼噼啪啪敲在人心头，教人心惊胆战。欧雨梅从护腕中抽出一卷镶银边锦帛递给孟章，解释道：“天字号红榜，挂了你的名字。”
孟章看也不看收入怀中：“你还有心思揭我红榜呢。”
欧雨梅翻了个白眼：“这镶银的天字榜乃是绝杀令，我越级揭榜他们就得先杀了我，我只好躲回牢里来了。”
豺狗虎口夺食，要小心自己成了埋伏的群狼盘中餐，欧雨梅机智找了个兔子洞躲起来，孟章这只猎物可就没那么走运了。“哇，那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来杀我呀？”他该配合的表情还是挺到位的。
欧雨梅睨了同伴一眼。“你疯了。”她竖起一根手指，“据我所知目前暗影中只有两人。这第一，断魂手，不过此人最后出现在十年前的泉州港，有人目睹他上了一艘扶桑海船，从此销声匿迹。”
孟章抚摸那红榜，感觉自己在危险的边缘试探：“下一个咧？”
“这第二，幽兰鞘，十年前他突然声名大噪，时间上与断魂手的消失意外吻合，便有人认为他就是断魂手，其实不然。”欧雨梅皱眉，略显迟疑道：“虽说江湖高手如云，可配得上‘兰’之一字的屈指可数。”
空谷生幽兰，不见刀出鞘。
午夜带香来，谁在丛中笑。
“若是断魂手重出江湖必有一番波浪，而今江湖并未再传他的名号，大约他真的不在此地了。”孟章耸耸肩，道：“不过这个消息还是很有用的。”
欧雨梅喉头一紧，破天荒感觉牢房的气息黏着不堪，她喜欢这藏污纳垢之所，完全是因为这里充斥着众多鲜为人知的故事，在这里所有人褪去了光鲜的外衣，暴露出最纯粹的本质，她的任务就是深深挖掘之，细细打磨之——这些秘密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可以救她一命，又或许会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知道的越多越危险，而不知道的往往更为致命。
她猛地抓紧铁栏，沉声说道：“孟章，听我一言，能躲则躲，无论是断魂手还是幽兰鞘，甚至是背后的主使，你谁都拼不起。”
那红榜成了一柄软剑，绕了一圈正好缠在他脖子上，孟章嗤笑一声，不在乎这微小的动作是否会导致自己身首分离。
	
如此疏于防备，若我真要取你性命，你早就成了孤魂野鬼。
若不希望他人为你掉眼泪，那就好好惜命，少掺和这些江湖事。
执迷不悟，愚蠢之至。
	
“喂。”欧雨梅伸出手狠狠掐了孟章一把，神色古怪看着他：“笑什么笑，你傻了啊？”
“我刚刚想起了黄乐师兄的一句名言。”
“什么什么？”
孟章笑出一口皓齿：“‘树大招风，人帅招桃花。’”
他故意漏了一句，因为他已身在江湖。
年少轻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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